太姥姥覺得自己說服才忠去安全區(qū)是辦成了一件大事,自信有些回歸,不再像以前那樣迷茫,晚上吃了米飯和咸菜就開始收拾東西,為明天的再次出發(fā)做準(zhǔn)備。
“鈴兒,把剩的那塊臘肉拿來?!彼纳らT也高了幾分。
還沒有收拾妥當(dāng),窗外便傳來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奶奶和太姥姥扒到窗前去看,街對面的火焰仍然沒有熄滅,旁邊的房屋也被點燃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一道磚墻還矗立著。腳步聲原來是一隊幾百人的軍隊穿過街道,向南拐去了。
“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波人了,看來日本人馬上就到南京了,明天我們必須去安全區(qū)了?!?p> 不一會,南城便傳來了槍炮的聲音,嚇得奶奶鉆進了太姥姥的懷里,她感覺到太姥姥的身體也在發(fā)抖。
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卻看不出有停的跡象,隨著槍炮聲,窗外時不時閃爍著幽幽的光。
“也不知道老家的房子怎么樣了?!碧牙演p輕的說,言語中滿含著惆悵。
奶奶靠在太姥姥的懷里,看了看太姥姥的眼睛,太姥姥直勾勾地看著窗外,眼睛里映著遠處炮火的閃光。
“娘,如果這個家再沒有了,我們以后住哪里?”奶奶問。
“世界大得很,總有個安身的地方,哪里不能養(yǎng)活人呢?”
“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p> “我比你歲數(shù)大,總是要比你先走的。”
太姥姥這句話無可爭辯,奶奶也惆悵起來,不免傷感地嘆了口氣,但太姥姥并沒有安慰奶奶的意思,接著說:“鈴兒,一定要活著,如果我沒了,遇到什么難事都得活著,就當(dāng)是替我活著?!?p> 奶奶哭出了聲,把太姥姥摟得更緊了。
奶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以后終歸是自己要面對一切的,以后終歸要自己洗衣服、做飯、處理和鄰居的關(guān)系、應(yīng)付那些藥店的顧客,還要自己面對村口王二瘸子的戲弄,再也不能哭了鼻子去叫母親或者黑牛去報仇了。
太姥姥望著窗外炮火的閃爍,輕輕地拍著奶奶小小的肩膀。時間已到了后半夜,在輕拍中,奶奶的困意來臨,漸漸地進入了夢境。
那一夜,奶奶做了一個惡夢,她夢到自己走到了一片黑幽幽的森林里,森林里的每棵樹都連到了天上,森林深外都是黑色,仿佛洞穴。沒有鳥叫,連個蟲子的聲音也沒有,寂靜的可怕。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懸在了嗓子眼。忽然,那近處的墨綠的樹葉紛紛變成了紅色,那紅色變得越來越明亮,竟然燃燒起來,繼而整個森林也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火海。奶奶堅信自己到了十八層地獄,她想起太姥姥的話:要活著。她堅信自己還年輕,不應(yīng)該屬于這里,她想逃,卻發(fā)現(xiàn)四周越來越熾熱,她因恐懼而想叫喊,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奶奶被太姥姥搖醒,醒了之后,奶奶的身體仍然在發(fā)抖。
窗外天空已經(jīng)泛白,奶奶無瑕再去害怕剛才的夢,一嘟嚕爬起來,說:“娘,我們是不是要走了?!?p> 太姥姥卻急忙堵住她的嘴,“靈兒,別說話。”說著用眼睛向窗外撇了一下,奶奶也聽到了外面人員的呱噪。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慘叫,太姥姥和奶奶都扒到窗戶前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由得被看到的景象驚呆了。就在老忠家的門前,卻是四五個穿著黃色軍裝扛著刺刀的軍人,其中兩個抓著黑牛的胳膊,黑牛咆哮著:“住手,住手?!绷硗庖粋€抓著老忠老婆的頭發(fā),在地上拖著走,老忠老婆兩目緊閉,不知是死是活。老忠躺在地上不斷地抽動,鼻青臉腫,腿被刺刀扎穿了,地上一大灘鮮血,肯定也是奄奄一息了。
太姥姥驚恐地說:“日本人?!边B忙把奶奶的頭壓低。
個子短小的日本人終究沒有控制住強健的黑牛,黑牛掙脫了束縛,想從日本兵手中奪下老忠的老婆,他的身后一個日本兵卻挺起了刺刀毫不猶豫地插入了黑牛的后心,刺刀扎透了黑牛的身體,鮮紅的刀尖從胸前露了出來。黑牛像個雕像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嘴里不清不楚地罵著。
太姥姥渾身一哆嗦,卻只能焦急地看著,也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奶奶想哭,嘴卻被太姥姥的手捂住了。
黑牛在地上掙扎著,但無法把身體再往前挪動一步。那個拖著老忠老婆的日本兵騰出左手來,在腰間撥出了一把手槍,沖著老忠老婆的腦袋就要開槍,太姥姥松開了捂住奶奶嘴的手,而是把奶奶的頭摁在自己的懷里,為的是不讓奶奶看到血腥的場面。槍響了,外面的日本兵發(fā)生一陣歡呼,奶奶的眼淚汩汩地流下來。
奶奶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向窗外看去,幾名日本人仿佛參加完一場游戲,嘻嘻哈哈地轉(zhuǎn)過了街口,向北去了。
太姥姥一邊擦著眼淚,急匆匆跑下樓,到了門口又突然停下回頭對跟著跑下來的奶奶說:“呆那兒,別跟來?!蹦棠叹投ㄔ诹碎T口,遠遠地看著。太姥姥警惕地看了看街上,街上只有遠處匆匆一閃而過的一兩個人影,確定沒有日本兵后,她放輕了腳步走向躺在地上的三個人,好像腳步重了就會把日本兵招來。
地上的黑牛已經(jīng)不再罵了,他的胸脯微微起伏著,每一次起伏,醬紫色的血液就從傷口汩汩地流出來,流出的血把地上染紅了一大片,也染紅了太姥姥的鞋和衣角。黑牛的喘息逐漸從聲如風(fēng)箱慢慢變成了輕如游絲,太姥姥的哭聲卻越來越大了,最后竟抱著黑牛的頭嗚咽起來。
奶奶原先還盼著太姥姥出去能把黑牛扶起來,但現(xiàn)在覺得是根本沒有希望了,一個每天都能看到的人就這樣永遠地成為沒有生命的物體,她的心中感覺好像丟失了一塊東西,并且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奶奶淚眼模糊地走到太姥姥身邊,扯著太姥姥的衣服,不知所措,怯生生地喊:“娘,娘。”
太姥姥好不容易止了哭,站起了身,她讓奶奶站在那里,然后費了好大力氣把黑牛拖拉進了老忠的房子里。老忠老婆的半個腦袋都被打爛了,腦漿子濺了一地,太姥姥不敢看,又回到家里拿了布把尸體蓋住,然后又把老忠和他老婆的尸體拖進了房子,把房門關(guān)了。這個老忠守護了半輩子,唯一的財產(chǎn),現(xiàn)在成了他們和黑牛的墳?zāi)埂?p> 太姥姥肯定是第一次干這種事,關(guān)上房門的時候還很平靜,但走到奶奶的身邊時突然抱住奶奶的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奶奶告訴我,黑牛本來是村里大戶的長工。當(dāng)初太姥姥和太姥爺回到村里繼承藥房,沒想到生意漸好,成了附近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藥房,搬搬抬抬的活也就多了,太姥爺便想找個幫手。一次村里地主樊有孝到藥店要買虎骨泡酒,便和太姥爺聊起天,談到想找?guī)褪值氖虑楹?,樊進忠哈哈大笑起來,臉上泛起了紅光,說正好自己有一個長工,因為老婆難產(chǎn)落下了病根,后來老婆孩子都死掉了,卻欠了他二十塊銀元的債,只要把債還清了,人完全可以贈送。
“你說的莫不是黑牛?”太姥爺問。“別看人長得黑黑壯壯的,腦子卻是挺機靈的?!?p> “是啊,不過我要的是把犁掌櫓的,機靈了卻是個麻煩,不好管哪?!?p> 太姥爺一聽他說的也對,而且藥店的活比較雜,如果沒有點機靈勁也許真的干不好,就口頭應(yīng)下了。
過了幾天,太姥爺就送了二十塊銀元去樊家,把黑牛領(lǐng)了回來。又過了幾天,樊家的酒罐里又多了一顆人參。
那黑牛來到了太姥姥家,人竟十分勤快,還喜歡學(xué)習(xí)新東西,漸漸地,還識了藥的名字,店面上沒有人時黑牛也能給人照方抓藥了。
后來太姥爺也知道了其實黑牛只欠了樊家八塊銀元,但這是黑牛這輩子也還不起的。但還有一件更嚴(yán)重的事情,是樊有孝的女兒從上海上學(xué)放假回來,看到黑牛似乎比其他長工精明一些,就經(jīng)常向他講一些自由平等的大道理,結(jié)果樊有孝還以為黑牛在勾引女兒,竟懷疑他們要私奔,所以找了個理由把黑牛狠狠地打了一頓,氣得女兒沒開學(xué)就去了學(xué)校。后來樊有孝知道了原由,更是不放心了,他早就聽說有些地方分了地主的土地,怕萬一真鬧起了革命,黑牛再革了他的命可怎么辦,終究每日見黑牛如同見瘟神般厭煩,所以干脆送出去倒落得眼不見心不煩,還能賺些銀元,對于黑牛,還了自由身,也不至于恨自己。
太姥姥聽了銀元的事,生氣地說這個樊爺心太黑,讓太姥爺不要再和這種人交朋友。太姥爺卻哈哈大笑,說不必在意,為什么人家樊爺家業(yè)那么大,靠的就是這種聰明勁,這不算是黑,在這世上,這算是本事。
后來,太姥姥看黑牛事事稱心,便張羅著給他找了個老婆,是隔村一個沉默寡言的寡婦,這樣家里洗衣服做飯的事就人做了,雖然只給黑牛老婆半份工錢,但她卻十分歡喜,對太姥姥也格外尊敬。但是她只做了黑牛半年的老婆,卻在村南的小河里淹死了。
那個小河很淺,奶奶在那河里漟過水,是知道的,她不明白黑牛老婆倒底是怎么淹死的,聽村里老者的解釋是,她大概摔倒了,頭先撞在了石頭上,昏了,倒在了水里,所以被淹死了。于是以后還是太姥姥洗衣做飯。黑牛照例是勤快聰明,只是更加不愛說話了。
當(dāng)時太姥爺已經(jīng)去了南京,但還是經(jīng)?;丶业模髞硖褷斣吞牙焉塘渴遣皇钦覀€理由把黑牛趕走,因為他聽別人說黑牛這人“克”女人。太姥姥一聽卻樂了,說克夫克妻倒聽說過,要是克一切女人,這人的命得有多硬啊,世間哪有這樣的人?
隨著時間推移,后來太姥爺回家次數(shù)變少,太姥姥就去南京找過太姥爺,一去少則十天多則半年月,等回到家,沒想到的是藥店沒有關(guān)門,四處還是井井有條,黑牛還專門把這些天的帳本拿來讓太姥姥盤貨。太姥姥更覺得黑牛這人不僅能干,還特別忠誠,以后更不把黑牛當(dāng)外人,更像是自己家人了。
特別一提的還有一件事,就是一天夜里家里闖進了土匪。當(dāng)時已經(jīng)到了后半夜,外面大門被打開了,土匪已經(jīng)前面藥店里搶了不少東西,便估計這家應(yīng)該是有些錢財?shù)?,正打算擄了一兩個人大敲一筆。奶奶和太姥姥嚇得躲在屋里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尚小的奶奶更是尿了褲子。但是土匪卻被黑牛攔住了,黑牛還一抱拳說了一通黑話,那些土匪竟拿了搶到的東西走了。
這讓太姥姥對黑牛更早的歷史產(chǎn)生了疑問,就問黑牛,黑牛只是說年輕的時候和一幫不三不四的人廝混過,懂得一些黑話,但這些土匪卻是外地人,黑牛就說了幾個以前流氓頭子的名字嚇唬他們,這些土匪出門在外,安全第一,自然不想招惹地頭蛇,所以竟被他糊弄過去了。
太姥姥覺得這樣也好,平時家里只有奶奶和她孤兒寡母,有一個這樣的男人,還這樣忠誠,平時便不會受欺負(fù)了。所以一次和鄰居聊天說起了黑牛,太姥姥就先夸了黑牛能干,又十分忠心,這二十塊銀元花的值了,然后又故作擔(dān)心地提起黑牛以前混過流氓,自己有些擔(dān)心之類的話。果然,以后的日子里,鄰居對太姥姥的態(tài)度謙恭了許多。
黑牛的身份在奶奶的心中有些神秘色彩,但太姥姥并沒有過多地詢問黑牛的歷史,所以奶奶也不清楚黑牛以前具體的經(jīng)歷,比如他是具體哪里的人,他的父母是誰。但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黑牛雖然是一個仆人,但總是盡心盡力地守護著這個家庭,說明黑牛對這個家的珍惜,可能也是因為他在這個家庭里得到了家人一樣的尊重,自己便也找到了歸屬感,把自己當(dāng)成了這家的一員了。
奶奶記事以后,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父親,有些會恍惚把黑牛當(dāng)成父親,她還清楚地記得騎在黑牛脖子上的情景,而父親的面目在記憶中卻逐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