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說那天夜里。
奶奶一邊不住地擦著眼淚,一邊走到剛才躲著的廢墟上把草席拿過來。奶奶不想讓太姥姥躺在路中間,她想把太姥姥拖到路邊,但身材瘦小的她實在拖不動太姥姥胖胖的身體,她把太姥姥的衣服扣子系好,讓小兜伏在了太姥姥的胸前,把太姥姥的胳膊彎了過來,緊緊抱住小兜,最后再用草席蓋上,她想,有小兜陪著,娘也許不會孤單的。
奶奶最后給太姥姥磕一個頭,再使勁擦了一直眼淚,咬了咬牙,向旁邊的瓦礫堆走去。
奶奶爬過一堆瓦礫,穿過一條小巷,順著小巷摸索著向走著,但走了一會,她就覺得不能再向前走了。因為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是淚眼模糊,她不斷地用袖子擦著眼淚,她的袖口已經濕透,但眼淚就是不自主地流下來,眼前看到的仍然是淚水的迷茫和朦朧,就算是日本兵站在小巷邊上,她也無法提前看到。所以她躲到了一垛墻的后面,然后用力憋住嘴,是為了不讓自己哭出聲,然后任由眼淚流下來。
奶奶蜷縮在墻根下,不知道坐了多久,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應該是到了深夜了,也許日本兵們殺人殺累了,槍聲也漸稀了,只是偶爾響起。那個在眼前模模糊糊的世界安靜下來,卻讓奶奶變得困頓,她睡著了。
在昏睡中,她在夢境剛剛開始,好像太姥姥的臉正要變得清晰起來,一聲響亮的槍聲把奶奶驚醒了。奶奶睜開眼,身上感覺一陣寒意襲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天仍然是黑的,這倒是讓奶奶心里稍安。她覺得,天還沒亮,那就沒有到第二天,至少今天她還是有母親陪過的,也許母親的魂兒還在跟著她,但是如果天一亮,太陽出來了,母親的魂兒肯定就被曬化了,魂兒是見不了太陽的,那她也就真正地孤獨一身了。
奶奶堅信太姥姥的魂兒還在陪著她,這使她身上有了了一絲力量,她站起身來,想到太姥姥的對她說的話“要活下去”,便從廢墟中爬了起了,沿著太姥姥和她以前過的街道,繼續(xù)向前走去。奶奶并不知道安全區(qū)在哪,但她想,既然是安全區(qū),想必是安全的。
奶奶走過街上不斷出現(xiàn)的尸體,一幢幢房子,還有一個個的廢墟,她似乎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死人,正在地獄中穿行,以致于太姥姥對她說的“你要活下去”的話,對奶奶來說,都顯得有些虛幻。她甚至路過一個日本兵的軍營,老遠就看到一個日本兵在火光中一動不動地站關崗,還有幾個人影在晃動。奶奶想,那火光總有一天會把那些人影燒掉,就像奶奶在鄉(xiāng)下看過的皮影戲,一次失火了,首先燒掉的是孫悟空。奶奶并不喜歡皮影戲,因為無所不能的孫悟空終翻不出幕后那一束燈光。
當東方出現(xiàn)魚肚白的時候,奶奶的心就緊緊地縮起來。天亮了,日本人說不清什么時候就睡醒了,又開始殺人了,而太姥姥的魂卻會隨著天亮消失了。
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甚至于她不再留意小巷中間趴著的尸體,還有尸體下面那逐漸擴大的獻血。僅過了兩天時間,她已經覺得這些尸體好像已經成為了南京本來就應該有東西,而她必須對死亡熟視無睹。
當她走過一條大街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不遠街上停著的坦克,還有遠處晨曦中的城墻上隱隱地有人抗著槍走過。奶奶追悔莫及:自己走錯了路,大概是走到了出城的路了。
她慌亂的腳步使得瓦礫嘩啦啦亂響,然后就聽到了旁邊房子里日本人的叫喊聲,她飛奔過了兩三個小巷,然后在一叢灌木后面躲了起來。她用著憑身的氣力壓抑著呼吸,恐懼地東東張西望,過了好長時間,感覺沒有了動靜才從灌木后面走出來,向著自己認為安全大致的方向挪。
當她從兩垛仍然聳立的土坯墻間穿過,前面是一片空地,正當她打算走過去的時候,突然墻后面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捂住了奶奶的嘴巴,然后把她拉向了墻后。奶奶本能地想喊救命,卻只能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唔唔”聲。
“別說話!”一個低沉而粗渾的男聲向她下了命令。奶奶聽到是個中國人,心里平靜了一些,住了聲用力斜了眼向后看。她看到的是一張滄桑而黝黑的臉,臉上的胡子參差不齊,眼睛疲憊,更顯得面容憔悴。
那人轉過臉來,又小聲對她說:“不要說話。”語氣中似乎有肯求的意思,奶奶點了點頭。那人又用手指指空地的對面,奶奶順手看去,在對面的廢墟之后,飄出一面膏藥旗來。那面旗子離前面的空地越來越近,卻是一隊十幾個日本兵,押著五個國民軍的俘虜。一個日本兵示意俘虜向前站開,然后也有五名日本后也一字排開站在身后,在他們抬起槍后,那個男人用手擋住了奶奶的眼睛,奶奶用手撥開了男人的手,為了表明自己并不害怕,她故作鎮(zhèn)靜,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幾聲脆響的槍聲劃破了清晨的安靜,幾個俘虜像突然被人吸去了魂魄,或直或歪地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隨后,后面的日本兵走向前去,在每個尸體上分別再開了一槍。清晨又恢復了安靜,領隊的日本兵揮了揮手,他們排成一隊走向城市中的廢墟,那膏藥旗又從廢墟上飄走,終消失不見了。
當那個男人示意奶奶跟著他走時,奶奶才注意到他是一名軍人,因為他穿著破舊的軍裝。他們倆穿過廢墟和小巷,拐彎抹角到了一個土坯房子里,房子家徒四壁,卻有兩個同樣穿著軍服的人,一個年青人,一個還像是個瘦瘦的孩子。他們三個人活像祖孫三代,同樣的裝扮,同樣的長槍,不同只是年齡。
他們看到奶奶的到來感覺有些驚訝,但看到孤身一人的奶奶,那種驚訝復又消失,似乎已經知道了一切。
“你能活著,就很好,不要想其他的。”那個青年說著,把手中一個土塊用力地擲向旁邊的墻壁。
他們并沒有介紹自己,奶奶也沒有問,盡管這個場景他們一輩子都會記憶猶新,但他們卻只是把對方當成過客。
但他們還是向還是奶奶講述了他們的經歷。他們的隊伍本來負責日本人突破城墻后的下一道防線,在不斷的轟炸中他們一直堅守,但日本兵入城后,團長卻立馬脫掉了軍裝,換上了老百姓的衣服跑到安全區(qū)里了,剩下的兵有跟著一起跑的,有自愿當俘虜?shù)?,也有和他們一樣和日本兵打巷?zhàn)的,昨天下午,他們還有六個人,但為了炸一個日本坦克,一個人負責吸引坦克的火力被打死了,另一個人拿著炸藥鉆到了坦克的底下。
“坦克炸了嗎?”奶奶問。
“炸了,”青年人淡淡地說,“只是炸得不能讓它動了,但上面的槍炮卻沒有炸掉。所以我們順子哥才會被打死?!?p> 奶奶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v這些給一個孩子聽,因為奶奶在戰(zhàn)栗中還沒有回過神來,聽得并不仔細。但他們好像并不在乎,仍然向她講述著,好像向著領導匯報。
奶奶聽著,就從懷里掏出僅有的兩個太姥姥做的飯團來,青年人停止了講述,三雙眼睛閃爍了同樣貪婪的目光從飯團上略過,但又回到了各自的方向。
“別浪費了,我們說不清什么時候就死了?!敝心耆苏f完,突然呵呵地冷笑起來。那笑聲,充滿著無奈,奶奶聽起來就像鐵絲劃在冷石板上,干巴巴的,沒有一絲溫度。
他們又問奶奶的父母是什么時間沒的。
“我娘?今天……”奶奶卻一陣哽咽,眼淚又充滿了眼眶。
剛才的時候,那個孩子兵一直在偷偷地用眼睛瞄著奶奶,這時大家都不說話了,他站了起來走到奶奶的面前,從腰里抽出一把一尺長的短刀來,遞到奶奶面前說:“這個給你吧,你用得著?!?p> 奶奶擦了擦眼淚,有些怯生生的看著眼前的孩子,不知道該要還是不要,也許她需要,但是她卻沒有使用它的勇氣。
年青人站起身走到他們面前,接過了短刀,又把短刀在孩子的腰間別好,說:“她會活下來的?!辈⑿χ髁艘幌潞⒆拥念^。
中年人招手叫孩子坐在了他的旁邊,說:“是的,她會活下來的,可是她用不到這個。她要去安全區(qū),帶著武器可是不行。”
孩子聽話的點了點頭。
接下來他們三個人商定了送奶奶去安全區(qū)的詳細方案。商定這個方案是因為他們的戰(zhàn)斗目標是當初排長定的,叫“斗爭到底,以身恂國?!比缓筮@個排長睜著一雙血目,抱著一包炸藥跳下了南京的城墻。然而他們三個覺得現(xiàn)在的斗爭還沒有到底,因為還有人在戰(zhàn)斗,所以還不能以身恂國。再一個原因是天亮了,不但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也沒有任何可以備用的地方,所以他們覺得與其漫無目的的游擊,還不如護送奶奶進安全區(qū)有意義。
他們商定大致的方案是青年兵自告奮勇走在最前面,負責偵探前面路上有沒有日本兵;中年人負責在奶奶前方與奶奶同行,與奶奶保持一定距離,時刻發(fā)現(xiàn)危險情況,其實就是奶奶的貼身保鏢;孩子兵負責斷后,與中年人時刻保持在奶奶左右互補。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是手勢,為了不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所以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天已經大亮,城中又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槍聲,他們沒有吃飯團,所以奶奶又把飯團揣到了懷里,然后開始出發(fā)。
剛走不出多遠,年輕人就舉手示意停下了,奶奶躲在墻后,心都提了起來,中年人和孩子兵分別在前后緊張地東張西望。但隨后年輕人表示這只是一場虛驚,示意大家繼續(xù)向前走。
“你的老家是哪里的?”中年人在奶奶前面不遠,問的時候也沒有回頭。
“蘇州北邊?!蹦棠袒卮?。
“你什么時候來南京?”
“有幾天了?!?p> “和你爹娘?”
“我娘,還有黑牛叔。我爹本來就在南京,可是人找不到了。黑牛和我娘昨天都死了。”
這時,中年人回頭看了看奶奶,沉默了一會,又問:“你想找你爹?”
“不想。”奶奶回答的很干脆。
中年人又回頭看了看奶奶:“為啥?”
“我爹跟人跑了,一個女人,肯定是不想要我們……我了。”說到這,奶奶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睛里打轉。
“可是……”中年人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一聲震耳的槍聲,在前面年青人的身后砸起一片塵土。中年人趕緊回身拉著奶奶俯身在矮墻后面,同時示意后面的孩子兵爬下。
可是前面走的年青人正好在一個小街的中間,身邊并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躲藏,他想快跑幾步到前面的房子后面,但剛開始移動,第二槍響了,年青人一頭栽倒在地。但他并沒有死,他蠕動著翻過了身,用最后的力氣發(fā)出了不大的聲音:“狙擊手,快跑?!彪S后又一聲槍響,打中的是年青人的頭,他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奶奶覺得中年人抓住她胳膊的手越來越緊,簡直要鉗進肉里,突然,中年轉過臉,手抓的更緊了,對奶奶說,孩子,你要活下去。說完,向著孩子兵招手,孩子兵爬了過了。中年人莊重地說:“你們都是沒父母的人,就要相互照應著。小寶,照顧好這個小姑娘,把她送到安全區(qū),你要好好活著?!本陀檬滞浦棠?,和叫小寶的孩子兵。小寶用袖子擦了擦著眼淚,一聲不吭地拉著奶奶就走,等奶奶再回頭時,中年人已經向和他們相反的方向去了。槍聲又響了。
“他去哪里?”奶奶不解地問。
“他去吸引狙擊手的注意力,好讓我們逃走。”
“可是你們也有槍啊。”
“他們的槍打的遠,我們的槍夠不著。”小寶一邊說著,一邊低身閃過一段矮墻的間隙。
奶奶也低身穿過去,抓住了小寶的后衣襟:“他會死嗎?”
小寶回頭看了奶奶一下,便掙脫了奶奶的手,有些不耐煩地說:“不知道,前面不遠就是安全區(qū)了,把你送到地方,我會去找他?!闭f完繼續(xù)向前走。
大約走了兩個街口,小寶回頭說:“我只能送到你這里了,前面一直走,就到了安全區(qū),但是,但是前面可能日本兵多,你得小心。”說完就往回走。
“你去哪?”奶奶問。
“你得去找老忠?!毙氄f。
奶奶一時有些迷惑,老忠不是已經死了么?愣了一會兒她的腦子才轉過彎,他指的是那個中年兵,“他姓忠?”
“不是,他姓王,叫王忠。我走了。”說完急匆匆地消失在了一垛斷墻的后面。
奶奶想到,也許小寶出門在外,舉目無親,老忠就成了他唯一的親人,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他才會不顧自己去找他。安全區(qū)就在前面,奶奶還從房子間隙間看到了安全區(qū)的招牌:“南京國際安全區(qū)?!蹦亲謾M掛在大門之上,大概是繡在白布上的,看上去軟軟的,沒有任何力量。
終于到了安全區(qū)了,奶奶這樣想,到了安全區(qū),至少不用再擔驚受怕吧,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但當她走出小巷,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輕率,因為在小巷的旁邊,一個日本兵正坐在那里抽著煙,看到奶奶的出現(xiàn),就好像盜墓賊發(fā)現(xiàn)了價值連城的珍寶,嘴里興奮地高喊著:“姑娘!姑娘!”奶奶由不得思考,撥腿就向前跑。
日本兵的喊聲驚動了安全區(qū)大門內的人,門內有人也向奶奶喊著什么,但奶奶已經不顧一切,拼命地向前跑,后面的日本兵好像并不急于追趕,還是繼續(xù)高叫著。當奶奶剛跑到街邊的時候,就被墻后另一個日本后撲倒在地,隨后又有一個日本兵撲在她的身上。
她被三名日本兵強抬著走進旁邊一個倒了半邊的房子,奶奶死命地掙扎,哭喊著“救命”。她幾次摔在地上想爬起來逃跑,但幾次又被日本兵捉住,最后,一個日本兵實在忍無可忍,舉起步槍用槍拖朝奶奶的頭上砸下來。奶奶感覺仿佛山一樣的巨石猛擊著自己的頭部,數(shù)次之后,奶奶看到混亂的天空已經變成了紅色,劇痛和屈辱讓她意識到了死亡,奶奶似乎看到太姥姥向她招手,她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喊了一聲:“娘——”,就在又一次重擊后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