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江夏一口氣憋在心里,“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幾乎出口。
他狠狠往下咽了一口氣,用兩根手指捏著手邊的紙扇丟給了青衫先生。
道,“不戰(zhàn)而敗,倒是像你許家的作風(fēng)。小玩意兒,拿去給你玩?!?p> 這一丟也不是瞄準(zhǔn)著青衫先生懷里的,紙扇落在了凌潤云腳下。
凌云潤撿了起來,吹掉了上面的灰。
他將紙扇雙手送回到青衫先生手中,恭敬道。
“是許青坡先生?您一手宋體為人稱道,如不嫌棄,還請留下墨寶?!?p> 許青坡已經(jīng)惹了鄒江夏不高興,當(dāng)然不能再和凌潤云研討書法。只是小聲說了句“改日”,便從一旁退下去了。
至此,這一局,是凌潤云勝了。
小桃從擔(dān)憂變成欣喜,臉上的緋色都重了些。她瞄一眼凌家老爺,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色奇妙變幻,并不好看。
茶涼了又續(xù),鄒江夏拿起茶碗蓋子撫了撫水面,眼睛也沒抬。
“下一場。”
灰衫先生走上前來,凌潤云向其做了個揖。
“寧先生請?!?p> 灰衫先生凌潤云是認(rèn)識的,寧歸。
當(dāng)年一同在探花老師處求學(xué)之時,這面前的灰衫先生不過長他六歲,滿打滿算也不過18歲而已。
但一手丹青松竹梅蘭,各有風(fēng)姿。
若不是現(xiàn)在身份是鄒太守家里的先生,凌潤云也應(yīng)當(dāng)稱他一聲“師兄”才對。
斟酌了一下,凌潤云上前,撩起袖子,從書童手中拿過煙墨,力度不深不淺地在硯臺里打著圈。
寧先生本備了國彩,應(yīng)當(dāng)按照鄒江夏的要求,畫一幅秋菊爭艷。
見凌潤云親自研墨,一時怔在那里。
重用國彩,便是折了這往日師弟的面子。
素用煙墨,便只能畫竹蘭。
他停頓了一會兒,側(cè)過臉,打開了國彩的蓋子。
凌潤云停下手中的活計,將蘸水盤幫寧先生放好。
并不似對手一般咄咄逼視,反而在寧先生揮毫潑墨之時,眉眼輕覷,目光時時刻刻追隨著筆墨運動的軌跡,一如當(dāng)年在學(xué)塾中乖巧觀看師兄演示一般。
其間,凌潤云想起寧歸的父親來,與寧歸淺淺問了句。
“令尊可還好?”
寧歸的筆頓了下,深黃在紙上滴下一點,但很快被添筆成了另一朵小花,將那一點瑕疵蓋住了。
寧歸手下順暢,道。
“前年冬天,過世了。”
“臨終那幾日,還念著想再見見凌……”師弟兩個字被咽了回去,“想見見凌公子,當(dāng)初在學(xué)塾里,父親是欣賞你的。”
聽聞寧歸父親過世的消息,凌潤云低了低頭。
紙上菊花璀璨,方才覺得是炫技多些,而今卻像是在憑吊故人了。
人稱文者筆下風(fēng)花雪月,皆是情韻。到了寧歸師兄手下,便是情韻與技術(shù)都融合在了一起,畫速極快,勾摸復(fù)挑。
朗朗秋日,百菊斗艷。
運筆收鋒,一氣呵成。
鄒江夏自然是高興的,書畫這東西不光看天賦,也關(guān)于歲月的打磨。
寧歸若不是在國論考試中語言稍有偏頗,光這一手丹青,也可以做個皇家伴讀。
不光是鄒江夏心中高興,旁人站得遠些的,也都跟著探頭探腦。
若不是不敢近鄒江夏的身,肯定要圍過來好好看看。
鄒江夏見凌潤云一臉欣賞之意,自己頗有成就感。
他心里得意,調(diào)子自然就放得高。
“凌師弟,到你了?……寧師兄這秋菊爭艷,在偏京便是頭籌。與凌師弟相比,可有難為你?要不,認(rèn)輸怎么樣?”
凌潤云沉吟。
門口傳來極快而輕巧的腳步聲。
“不怎么樣!”
人們應(yīng)聲看去,門外走進的是一個穿著極其華麗的女孩,與稚氣的臉比起來,個子稍微高挑些。她一邊走,身后自己的門童一邊在追。
“你是哪家的?怎么硬闖凌府……哎喲……”
話沒說完,就被女孩子身后跟著的黑衣侍衛(wèi)反剪雙手,拉到門外去了。
凌潤云皺眉,這囂張跋扈的態(tài)度……真是和鄒江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果不其然,鄒江夏一副當(dāng)然所以,對女孩子說了句。
“金玉,怎么走得這樣慢?已經(jīng)是第二場了……算了,前面不看也罷?!?p> “你的好‘朋友’潤云可是已經(jīng)要認(rèn)輸了,妹妹還要讓人獻丑不成?”
鄒金玉眉毛一挑,在潤凌云身前站定。
“怎么著?小凌子,不認(rèn)識我了?”
凌潤云腦海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一句小凌子勾起了他千番苦痛回憶。
……是,那個“大哥”鄒金玉??!
當(dāng)年為了上學(xué)塾,父親花了重金買通關(guān)系,才能和一眾官家嫡子坐在一個書堂內(nèi),聽當(dāng)時的探花先生講書。臨去之前,凌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謙和禮讓,不能和旁的官家弟子起摩擦。
誰知凌潤云沒找麻煩,麻煩就找上自己了。
身后坐著的大男孩,不是把墨水“不小心”潑到自己身上,就是筆桿子“不小心”飛了砸到凌潤云的頭。
還帶著口號的……
“呀,墨水醍醐灌頂!”
“吼!筆桿子開竅兒!”
凌潤云腦中的回憶和眼前人對上了……原來當(dāng)初欺負(fù)自己的不是大哥,是……
大姐!
他端詳著鄒金玉,面上有一點僵硬。
有十五六歲了吧,比我大吧……我爹怎么想的。
小桃眼力見好得很,小步挪到少爺身邊,悄聲為凌潤云傳道解惑。
“少爺,你不知……”
凌潤云:“?”
小桃:“女大三……抱金磚……”
凌潤云:……那女三歲呢?啊呸呸呸,想什么呢?
凌老爺見兄妹兩個都在了,鄒江夏自己在這里還能應(yīng)付一下,鄒金玉都來了,那真是亂了套了。
這比試說什么也不能再弄下去了,不管是折了誰的面子,婚事都得完蛋。
凌老爺跟著打哈哈,“哎呀鄒家兄妹真是好風(fēng)范,不愧是太守子女,自帶貴氣。快把桌椅板凳兒的都撤了,讓孩子們好好敘敘舊,拉拉家常。”
幾人見場面緩和,老爺又發(fā)了話,便上前去。
哪知那鄒江夏一回身,手便按住了放著畫卷的桌角。
“誰敢動?”
一聲傲慢、乖張、冷。
小廝們看看鄒江夏又看看凌老爺,還是退了回去。
鄒江夏拉過鄒金玉,對著凌潤云嗤笑。
“我妹妹在這了,你便不好意思認(rèn)輸了?還是?要獻丑到底?”
凌潤云不愿與寧歸比試,也不介意讓鄒金玉看扁。
索性從桌邊退開一步,向著寧歸師兄做了個揖。
“師兄好筆墨,師弟認(rèn)輸。”
這句話不說還好,說了鄒江夏一股火便升了上來。
“輸了就是輸了,套什么近乎?!?p> “不過是托關(guān)系進學(xué)塾的,師兄師弟,你也配。”
這句話說得露骨,讓在場的人都驚了一下。鄒江夏自知失言,坐回到太師椅上喝茶水去了。
鄒金玉看著凌潤云吃癟有趣,但茶樓里的故事更有趣。
她急急問凌潤云,“你與那三歲小娃娃的風(fēng)流故事,可都是真的?”
凌老爺剛含了一口茶水,噗地一下噴了對面小廝滿頭滿臉。蓋上茶碗的時候還止不住地咳嗽,小桃急忙去拍背。
鄒金玉還在問,“策馬同游,夜不歸宿,送九十九朵月季花,在夜里給人家放煙花?這真都是你做的?”
凌潤云一頭霧水,這都哪來的事兒,哪跟哪兒都不挨著。
鄒金玉道,“原來時候,我覺得你年齡太小,身份……,也木訥,沒什么意思,要是你真想茶樓里說得那樣,好像還挺有趣的。”
她看了一眼鄒江夏,“反正我哥那幫子人,是做不出來這些事兒?!?p> 目光又流連到凌潤云臉上,這十二歲的少年年紀(jì)雖小,但細看之下,風(fēng)姿颯爽,劍眉星目。鄒金玉在茶館里聽書,一開始是好奇,有趣,然后是羨慕,到了最后帶入了自己。
給我送花,該有多好。
給我放煙花,我會哭吧。
鄒金玉不給凌潤云說話的機會,“管他是真的假的,我要在這里呆幾天。住處借了外親吳府的房子。你要是有心,就來找我?!?p> 凌潤云哭笑不得,這是什么?
來自大齡剩女的邀請嗎?……可外邊說的東西真真假假。若是沒見過本人,凌潤云還有那么一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和這鄒金玉稀里糊涂的定親。
但一見到本人這頤指氣使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這一點可能性……凌潤云打定主意必須要抹殺掉。
那凌老爺聽出好端倪,跑過來摻和。
“鄒小姐說得是,都是年輕人嘛,多接觸接觸,好?!?p> “風(fēng)流……啊……您喜歡啊,對對對,我兒風(fēng)流。”
凌潤云不知父親為什么一到了這樁親事上,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感覺牙齒發(fā)木,抿了抿嘴。
另一邊,“啪”!
鄒江夏將茶碗拍在矮幾上,茶碗碎成兩半,水流了一地。
“原本還不知凌公子還是個登徒浪子,這一講出來,真是駭人聽聞。家妹……”
他喉嚨都哆嗦了。
“真是豁達?!?p> 鄒金玉道,“用你管?!?p> ……合著這兩兄妹也沒那么齊心。
更不齊心的在后邊,鄒金玉上到桌前,看了看菊花圖。
“挺好個日子,畫這么個東西,晦氣?!?p> 說著竟一把將畫撕了,刷拉拉紙裂聲音響起,滿座皆驚。
寧歸臉色最差。
“比什么比!”鄒金玉掃眼寧歸,隨即又看眾人,“天天琢磨這些個花花草草,哪有大活人好看?!?p> 一道白光從腦中閃過,不知為何,杜安鹿的聲音直入腦海。
“喲,姑奶奶一天不在,你這家里還挺熱鬧?!?p> 凌潤云:……?
他看看身周眾人,似乎只有他自己聽見了聲音。
仍是杜安鹿的聲音。
“小小少年的感情問題啊,姑奶奶幫你追女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