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成,幾天了?三天了吧?鵬展已經(jīng)三天不出屋子了,春耕已經(jīng)開始了,他是江南南路最高官員,他不出來撫慰百姓和軍隊(duì),人心不安,春耕如何繼續(xù)?張樞密使之死我等都很悲傷,但是,他還活著??!”劉子羽看著岳翻緊緊關(guān)閉房門的屋子,深深地嘆氣。
方浩無奈地?fù)u搖頭,開口道:“鵬展和張樞密使好像有很好的關(guān)系,似乎是從鵬展八歲的時候就相識了,十年時間,他們兩人十年的情誼,的確,很難以割舍,張樞密使也很照顧鵬展,兩人又是同鄉(xiāng),此番張樞密使身死,北伐軍大敗,我等都覺得心有惴惴,鵬展如此悲傷,實(shí)在是可以理解的。”
劉子羽搖頭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家父劉韐就在真定,親眼目睹此次遼軍南下,繼而率軍固守真定,才沒讓遼軍得逞,但是家父已經(jīng)感到河北不安全,向朝廷上書調(diào)派更多兵馬鎮(zhèn)守河北,整修戰(zhàn)備,也寫了書信想讓我北上相助,家父有招,我豈能不去?但是鵬展如此,我如何放得下心?”
方浩看了看劉子羽,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岳翻的屋子:“若是當(dāng)真有北敵南下,河北傾覆,你也要北上,死在河北嗎?待在這里,很安全不是嗎?”
劉子羽詫異地看著方浩,面色嚴(yán)肅道:“子成,你不是朝廷命官,我不怪你,但是,你萬萬不可這樣對鵬展說!你也是讀圣賢書長大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若當(dāng)真北敵南下,我輩男兒當(dāng)然要為國御辱,驅(qū)逐北敵!如何能待在江南之地,坐視國家有難而茍且偷生?如此可能算作是男兒?”
方浩抬頭看了看天,嘆了一口氣:“可是那樣,一定會死的啊!”
劉子羽對著方浩舉起了手中戰(zhàn)劍:“我雖然不是武人,但是我也是男兒,有報國之志和滿腔熱血,報國之志不能全,那便以滿腔熱血灑在河北大地上,以全忠義!子成,人各有志,不可強(qiáng)求,你若不愿去,沒人能強(qiáng)迫你,但是鵬展,他是朝廷命官,深受官家大恩,怎能不去?于情于理,鵬展都有守土衛(wèi)國之責(zé),更別說他手握三萬精兵,正是可以用在河北之地上,即使他是江南南路安撫使,即使兵馬都是江南人,但我等也都是大宋子民!”
方浩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心虛,避開了劉子羽堅(jiān)定的目光,低聲道:“是大宋子民就要為大宋而死嗎?大宋是如何對待子民的,你也不是沒有看到。”
劉子羽呼吸一滯,用很驚訝的眼神看著方浩,方浩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幾乎想要逃跑,劉子羽才平復(fù)心情,開口道:“我忠于大宋國,而不是忠于某一個人,是人就會犯錯,所以我并不在意犯錯的人,只是在意犯錯的人能否改正,子成,我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志,無論是你的才華還是鵬展的才華,都遠(yuǎn)在我之上,你們?nèi)羰窃敢庑l(wèi)國奮戰(zhàn),大宋之福也!”
劉子羽沒再說什么,緊緊握著手中的劍,離開了知州府,方浩看著劉子羽堅(jiān)定的背影,深深一嘆,走到緊閉著的房門前,低聲道:“鵬展,你都聽到了嗎?我被人瞧不起了,或許,你也會被他瞧不起吧?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一起被他們瞧不起……”
方浩也沒有接著說下去,轉(zhuǎn)身緩緩離開了州府。
光線昏暗的房屋內(nèi),岳翻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地上,手上握著一封信,身旁一片狼藉。
張英真的死了,死之前,張英寫了一封信給自己,然后才自刎,這是張英的絕筆信,岳翻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狠狠的撕來扯去一般疼,疼得痛徹心扉,疼得要死要活,疼得幾乎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張英死了,他真的死了……
這是他用自己的血寫的書信,絕筆信,絕命之筆,一字一句,皆是絕命之言,岳翻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痛苦過,甚至連翠翠離他而去的時候,也都沒有這樣痛苦過,他開始有些明白為什么人們把國仇擺在家恨面前,或許大家都明白,國仇遠(yuǎn)遠(yuǎn)比家恨更讓人痛苦……
家恨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痛苦,國仇是所有人一起痛苦。
他開始有些理解為什么有些人拋妻棄子走上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
他開始有些理解為什么有些人告別父母走上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
他開始有些理解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老母為何會狠心送走自己唯一的兒子走上衛(wèi)國戰(zhàn)場。
他開始有些理解新婚燕爾的柔美嬌妻為何會狠心送別自己心愛的夫君走上衛(wèi)國戰(zhàn)場。
他開始有些理解為什么自古忠孝兩難全,而更多的人選擇忠而不是孝,即使是懷著撕心裂肺的痛苦,也要做出抉擇。
他開始理解當(dāng)初那位真英雄趙苞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做出那個選擇的,他更開始理解趙母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笑著看著自己的兒子做出選擇,繼而坦然面對死亡。
或許,在國家大義面前,會有人選擇放棄親情,而選擇衛(wèi)國……
只是,那該是何等的痛苦?
無論被這個冰冷的國家如何對待自己,當(dāng)這個國家遇到危險的時候,總會有人拋棄自己的一切,站出來,守衛(wèi)它……或許他們知道,錯的不是國家,而是掌控國家的那群人,國家沒有錯,國家不會犯錯,有錯的,只是那群人而已,既然如此,為什么要遷怒于國家?
所以,仁人志士們拋棄自己的一切,為國家獻(xiàn)出生命,守護(hù)國家萬古長存。
張英是不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北上的呢?明知自己必死,但是也還是義無反顧,他或許不會因?yàn)樽约旱乃蓝械竭z憾,他最遺憾的,是自己死在了自己手上,而不是死在衛(wèi)國戰(zhàn)場上,這是他親筆書寫的,他最大的遺憾,今生無法彌補(bǔ)的遺憾——未能死于保家衛(wèi)國之戰(zhàn)場。
三郎,到底是為什么,你不會后悔,只是遺憾?三郎,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接下來,我該怎么辦?眼睜睜看著金兵南下?還是不顧一切的殊死一戰(zhàn)?我能打得過金兵嗎?我能打得過他們嗎?我能守衛(wèi)國家嗎?你把這樣的重任托付給我,我能承受嗎?
我承受不了啊三郎!你為什么這樣看待我,你為何如此看待于我?我真的那么值得你信任,我真的那么值得你托付遺愿?我只是一個膽小鬼,一個懦夫,我沒有和他們戰(zhàn)斗的勇氣,我只是想遠(yuǎn)遠(yuǎn)的逃避,遠(yuǎn)遠(yuǎn)的躲開,一輩子茍延殘喘,我不是英雄,我也成不了英雄……
我們相識相知十年,你應(yīng)該是了解我的……那你為什么還要寫這樣的信給我?
我到底哪一點(diǎn)值得你如此看重?我到底哪一點(diǎn)值得你如此信任?你告訴我,你別走,你告訴我!你先別急著走,你先別急著走啊!
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岳翻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天以來的第幾次了,大概已經(jīng)很多次了,因?yàn)檫@種感覺很熟悉……
三郎,我們明明約定好,要一起去喝花酒的,你說過,等我長到十八歲,你就邀請我去東京城最好的青樓喝花酒,還有三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可是,可是……你騙我……你騙我了……
你怎么能騙我……
岳翻哭著癱倒在地上,死死的抓住了地毯,眼淚一滴一滴滲入地毯內(nèi),第二次了,第二次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了,第一次是愛妻和師傅,第二次是知心好友,第三次是誰?第四次是誰?第五次又是誰?賊老天,你非要把我最寶貴的東西全部奪走,才甘心是嗎?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我死在那里,還要讓我在宋朝借尸還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讓我死了,那多干脆!為什么不讓我去死!為什么!
“我以為你從來都不會哭,我以為你的心是鐵打的,結(jié)果,你還是會哭的嗎?那么久以來,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你哭,你還記不記得,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苯鹬ゲ恢獜氖裁磿r候開始就站在了岳翻的身后,看著岳翻的一舉一動,看著他的痛苦和他的悲傷,如此說道。
岳翻沒有回頭,也沒有從地上爬起來,聞言只是停止了流淚,開口道:“十三歲,失去翠翠和老師的時候?!?p> 金芝掰著手指頭算了起來:“五年了,五年了,你已經(jīng)五年沒有哭過了對嗎?”
岳翻沒說話,金芝帶著一絲哀傷,緩緩的說著:“我上一次哭,是昨天夜里?!?p> 岳翻還是沒說話,金芝也不生氣,繼續(xù)說道:“你還有父親,有母親,有兄長,而我,什么都沒有了?!?p> 岳翻猛然從地上躍起,沖到金芝面前一把抱住了金芝:“你明明還有我……”
金芝的眼神并沒有一絲松動,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你有父母,有兄弟,雖然沒了張英,但是你還有那么多人,可我卻什么都沒有了,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這副軀殼?你到底是喜歡方金芝,還是喜歡你夢里都念念不忘的,江南?都不是翠翠對吧?連翠翠都算不上是最愛的,江南才是,對嗎?”
岳翻的心臟猛然跳動了起來,仿佛被人戳破了最深處的心思,松開了金芝,猛然向后退去,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不是的,不是的……”
“我長得和她很像對嗎?或許性子也差不多對嗎?所以,你把我當(dāng)成了她,對嗎?”金芝一邊說著,一邊流淚了,但卻面無表情,連眼神也好像死了一般沒有任何光彩:“我又哭了……你還記不記得你對我承諾的……或許……你是對她的承諾……不會再讓她流一滴淚……可我……我這副軀殼……和她一模一樣的軀殼……還在流淚呢……你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