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蓉看著面臉懇求的招娣,紅衣飄飄,眉眼間皆是她當年出嫁時的神色。
有對娘家的不舍,有對婆家的擔憂。
只不過招娣比她當年藏得好,一點也不怯懦。
不像她當年,還未出閨房,就已經哭得直不了腰,連妝也上不了。
抱著她母親嚎啕大哭,死活也不愿嫁人。
不是不愿嫁人董家,而是害怕,是女子初為人婦的害怕。
當時招娣的外婆耐心規(guī)勸,告誡她為妻的本分,孝順公婆,尊敬丈夫,早誕子嗣,延續(xù)香火。
初次有孕時,藺蓉也是滿心歡喜地期待孩兒的降臨,即便當初誕下的是女娘,也是千恩萬寵,嬌養(yǎng)著招娣。
可不知從何時起,那份愛變成了怨,最后甚至變成了恨。
是老道士的之言嗎?
不是的。
當初她聽到老道士說招娣命格硬,定她此生無子時,她明明是護著招娣,緊捂著招娣耳朵,一絲惡毒之言,都不舍讓招娣聽去。
即便那時招娣才不到一歲,連“咿咿呀呀”的聲都不會發(fā)出。
是她婆婆程舒的刁難嗎?
不是的。
即便那時程舒讓她,天不亮就去園中站規(guī)矩,如粗使丫頭般,洗衣做飯,暗諷她沒用,生了招娣后便在未有孕,可她只要見到招娣,聽她咿呀學語,喊她“阿娘”時,滿身的疲憊,滿身的委屈,都瞬間被招娣月牙般的笑容所填平了。
是燕都女眷的嘲諷嗎?是董毅的冷漠相待嗎?是小妾楊氏恃寵而驕嗎?
好像是?
好像又不是?
總之那份對招娣的愛,隨著她的長大,越來越少,反而恨越來越多。
就像招娣如今這般望著她,這般渴求她。
讓她抱招娣,她依然是毫不猶豫地推開。
指著招娣鼻梁怒罵,“若不是你這個賠錢貨的存在,我那未出生的兒子,一定會讓我揚眉吐氣,一定不會讓他父親身陷牢獄,危在旦夕,才不會像你這般,不顧家人死活,歡歡喜喜的出嫁?!?p> 轉而這招娣紅衣,面目猙獰,“你看看的你的嫁衣,是不是沾著董家兒郎的血,這般紅,這般艷,都是血染成的呀!”
藺蓉似笑非笑地咒罵,招娣縮著瞳孔,垂眸望著藺蓉,神情震驚,失望,絕望。
招娣心里忍不住地責怪自己。
還在期待什么。
燕北五年,母親一份家書未有時,你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嗎?
不再期待母親的憐愛。
不再期待母親的疼惜。
為何還要那般渴求。
招娣未曾反駁一句,也未曾流淚,反手幫蘭竹菊拭去,憤憤不平的淚水后,轉而就聽到了,屋外傳來的接親聲。
爆竹聲聲聲入耳,吹打聲鑼鼓喧天。
隨著媒婆高喊一聲,“新娘子出門了!”女眷們的竊竊私語也戛然而止,有識趣的女眷上前勸慰藺蓉,“大喜的日子何必鬧得如此不快,定是不舍閨女才這般失言的。”
招娣輕笑,去拿起龍鳳呈祥的紅蓋頭時,卻被沉默已久的程舒,死死抓住手腕,哽咽著望著招娣,“英英,你母親說話難聽,你不要怪她,但董毅是董家唯一的男丁,咱家的香火可不能斷呀,真的沒有其他法子了嗎?救救他吧,那是你爹呀?!?p> 說話間就跪在地上,拽著招娣,讓招娣一步也不能動。
程舒知道招娣今日出了董府的門,便是外嫁女,對董家之事,便可不必理會,也不會遭人指責不孝,屆時董毅才是真真的死路一條。
頃刻,不知里屋情況的媒婆再次催促道:“新娘子知你不舍,但也別誤了吉時呀?!?p> 招娣扭開了臉,這是要生生逼死她呀。
這是要讓全燕都的女眷都知道她董招娣,在新婚之日,不顧父母,不顧祖母請求,只顧自己平安喜樂,逃離董家,拋棄孝悌換取太平,自私狹隘之輩呀。
就在此時,尤空青上前一把拽過蓋頭,護住招娣身前,俯視著程舒,“你們少拿孝悌壓將軍阿姊,董毅結黨營私該死,買賣官職更該死,以權放債更是該死,若不是大理寺看著將軍阿姊的面,此時已經一邊白骨了,還輪到你們這些潑皮無賴在這叫囂,指責將軍阿姊的不是?!?p> 藺蓉聽次,也是上前護住婆婆程舒,接著又想甩尤空青一巴掌,誰知被尤空青靈活蹲下,直直甩到程舒臉上,帶尤空青站起后,雙手叉腰。
接著怒罵,“要我說像董毅這種給董府抹黑之人,別說救他,早該拿著家法棒打出去,省得給祖上丟臉,靠他這種人給董家繼承香火,董家祖上怕是氣的棺材板都要踢裂了。”
尤空青聲音中的稚氣未退,說話確實句句在理,懟得程舒婆媳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見二人,一個捂著胸口順氣,一個捂著臉頰生氣。
尤空青見此更加囂張地挺著腰肢上前,一字一頓道:“董大元帥一代梟雄,靠將軍阿姊這支香火即可?。?!”
招娣看著小小的身子護在自己身前,讓她倍感安心。
隨著招娣蓋好紅蓋頭出門后,漸遠的藺蓉才敢挺著腰板繼續(xù)咒罵,“董招娣,我詛咒你這一生都不得幸福,要像我一般,終日活在地獄中,一生無子而終?!?p> 轉頭又命小廝將招娣的彩禮盡數(shù)扣下,讓招娣成為燕都的笑話,讓季家看清招娣已無娘家可依。
藺蓉將自己一生的痛全被歸于招娣的存在,甚至到了最后,也想讓招娣延續(xù)自己一生之痛。
招娣聽著母親的咒罵,走路都有些踉蹌,掩著蓋頭才敢默默流淚。
就因為我是女子就該承受這些嗎?
我又做錯了什么。
阿娘,十八年前的今天,你抱著我時,是不是也如今日這般厭惡。
小竹緊扶著招娣,嘶啞著嗓子,低語道:“姑娘,夫人剛才說時我拍了木頭的,那些都不會做數(shù)的,咱們姑娘和姑爺會幸福的,一輩子都會很幸福的。”
小竹一直以來都是冷靜之人,也不會信什么迷信之說,想來今日小竹說出這番話,是真的怕招娣的余生會應驗了藺蓉所言。
招娣聽著嘶啞的聲音,明白小竹剛才一定是忍了哭聲很久,知道她心疼自己,捏了捏她的手腕,低聲安慰,“嗯嗯,一定會的?!?p> 隨著招娣出了董府,那刺耳的咒罵聲,便變成了歡喜的鑼鼓聲,以及百姓夾道送招娣出嫁的喧鬧聲。
“將軍可真美呀!”
“蓋著蓋頭,你都能看出來!”
“當然能,能讓我們過上安居樂業(yè)的人,一定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娘?!?p> 稷川聽著百姓的言語聲,眉眼的笑意也隨之綻放。
他何德何能能娶到百姓口中的福星呀。
今日的稷川,笑起來都是十分愜意的,許是因為今日是他成婚之日,許是知道了沈家已亡,他才會愜意的笑道:“小將軍,我終于等到你了!”
一月之約,五年等待,今日終于等到了!
稷川大步上前,橫打抱起招娣,笑聲清朗,在招娣耳旁低語,“小將軍,我來接你回家!”
媒婆低語說道:“新郎官,這不合規(guī)矩,新娘子要自己走過火盆、馬鞍,除去過去霉運,才能為婆家?guī)ハ槿??!?p> 稷川不理媒婆之言,繼續(xù)抱著招娣,略過火盆、馬鞍,徑直走向花轎中,“我家娘子,只有福氣,沒有霉運,何需多此一舉的跨火盆?!?p> 招娣在燕都,“命格太硬”的說法,早已眾人皆知,私下將招娣早已視為克夫不詳之人,方才在環(huán)云堂聽了藺蓉所說之言,更是堅信不疑,擔憂稷川,怕會英年早逝。
而稷川此舉,像是再打眾人的臉面,像扯下他們的面皮,在耳邊諷刺,“你們不祥才需要跨馬鞍,她董招娣才不需要呢?!?p> 招娣被稷川安穩(wěn)的放入轎中后,手里還被稷川塞入了一包糕點,聽他笑嘻嘻的低語,“桃花糕是你最喜歡吃的?!闭墟犯糁w頭,望著稷川的輪廓,發(fā)覺稷川又像是回到了以前,但又不像是以前。
像是比以前更加輕松愉快。
對她的好,好像也沒有那么大的負擔了。
招娣不禁思量,是因為成婚的原因嗎?
蘭竹菊三個看著艷羨的燕都女眷,皆是一片得意之色,可得意眼神還沒有太久,便發(fā)現(xiàn)招娣的嫁妝,竟是一件也沒搬出,這藺蓉這是要讓招娣成為全燕都的笑柄。
三人皆是一片焦急之色,沒有娘家相送就算了,如今連嫁妝都沒有,這不僅打了招娣臉,也是在打季家的臉色。
小蘭焦急著,跺腳流淚。
稷川一身大紅蘇錦,腰間的金絲香云綴帶,顯著身子更加修長的筆直,整個人豐神俊朗,貴氣不凡,翻身上了烏騅馬,輕夾馬肚時,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一旦接親隊伍,行時便是昭告天下,招娣無嫁妝之事。
稷川眉頭深蹙,責怪自己,沒有再備一份嫁妝。
暗罵藺蓉。
盡三百多份聘禮竟然一份也不給招娣。
不少女眷見此已經開始竊竊私語,開始嘲笑招娣,像是已經看到招娣嫁入季家過后,不受丈夫愛戴,受婆家嫌棄的畫面。
在看著濃眉深蹙的,面臉憂愁的稷川,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稷川,摔了繡球,怒罵董家,悔婚的場景。
畢竟如此俊秀,又有錢財?shù)哪袃豪?,怕是燕都翻個底朝天,都找不出半個來。
布不覺曉
終于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