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逢老者

　　隨著那條龍的逐漸遠去，風(fēng)浪也果然稍稍小了一些，那種幾人高的大浪不再出現(xiàn)，同時原本的傾盆暴雨也減弱了不少。但海面仍然難稱平靜，冰涼的海水時不時向顧佑臉上拍來。

　　顧佑嗆了幾次水，難以忍受的咸澀味直沖頭腦深處，胃里也被海水刺激得感到惡心，頭發(fā)更是被海浪和雨水弄得徹底不成型，身上所穿的麻布衣服也早就被海水浸透，海水中的鹽分像螞蟥一樣粘在他身上，讓他全身發(fā)癢，以至于不由得在水中想打滾，這倒是減弱了他下沉的幅度。

　　好在此時陣陣東風(fēng)刮起，推動著海浪涌向岸邊，喝下龍血的顧佑早已不再畏懼海水的嚴(yán)寒，得以順風(fēng)順?biāo)厍斑M。當(dāng)他感到口渴時偶爾還會仰頭喝幾口雨水，此刻那原本味道寡淡的雨水同海水比起來也是如此甘甜。

　　龍血的效應(yīng)終究是有限的，當(dāng)顧佑游了近一個時辰后，那種剛落水之時的寒冷感重新找上了他，麻木的感覺從泡在水下的雙腳傳來，接著逐漸蔓延到小腿、大腿、腰……心慌氣短的感覺也再一次襲來。

　　而這時龍已經(jīng)飛遠，海岸重新籠罩在漆黑之中，顧佑連距離都無法準(zhǔn)確估計，他又開始擔(dān)心自己是否會葬身大海。

　　在顧佑再度不支的時候，他又看到幾道熟悉的金光從天而降。看上去是由東風(fēng)帶來的最后一點龍血，曾經(jīng)被海上的氣流托舉片刻，如今落到顧佑身旁。

　　最初幾滴龍血都掉落在離顧佑有一些距離的地方，他無緣享用，不過經(jīng)過了上一次吞下龍血的事情，顧佑的求生欲也遠勝以往。當(dāng)最后一滴金色光澤掉落到距顧佑只有一二尺處時，他掄起胳膊一把接過龍血，在沉入海水之前一瞬把龍血一飲而盡。

　　飲下龍血后的顧佑全身都沒入水中，靠著閉息屏氣維持暫時不被淹死。和上一次在意識都有些模糊的時候吞下龍血不同，這第二滴龍血是在他神志清楚，身體也有余力情況下飲下的，所以龍血那直燎腸胃的極度辛辣也只能由他一人默默承受。

　　與此同時，錐心的刺痛也從漸漸恢復(fù)知覺的左腿上傳來，那是海水刺激傷口的感覺，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弄傷的。為了不嗆下海水，顧佑咬緊牙關(guān)，默默承受著這一切痛苦。

　　海浪很大，顧佑一直沒有浮出水面換氣的機會，只能無方向地潛泳，不知不覺間一刻過去了。

　　常人絕無屏息如此長時間，還保持清醒的可能，這時早就淹死了。但顧佑發(fā)現(xiàn)屏氣一刻后身體竟然并無多少不適之感，吞下的龍血在無形之間改變了他的身體，或許自己也擁有了龍的能力？

　　仍然身處水下的顧佑偶然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束光亮，于是他向光的方向奮力一掙，頭重新探出水面。那是從烏云的裂縫中射出的第一道日光，像一道金色的瀑布一樣從天上落下，把顧佑籠罩在其中，泡在冰冷海水中已久的顧佑也感到久違的暖意在頭周圍蕩漾。

　　透過光亮，顧佑清楚看到了海岸線，算起來自己在這一個多時辰里已經(jīng)游到離海岸不算太遠的地方了。

　　未幾，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顧佑視線當(dāng)中，那就是曾與顧佑兩度邂逅的白須老者，此刻他傲然挺立于一柄仙劍之上，仙劍散發(fā)著耀眼的金光，同顧佑見過的龍有些相似。

　　老人徜徉在日光乍瀉的大海上，顧佑向老人呼喊求救，但也許是那仙劍速度太快了一點，老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海中正有人苦苦求救，以至于到了聲嘶力竭的程度。他從顧佑頭頂上筆直掠過，向海岸方向飛去，顧佑仍然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軀繼續(xù)和無情的大海搏斗。

　　在同風(fēng)浪搏斗了近兩個時辰后，海岸終于出現(xiàn)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此時烏云散去大半，已然偏西的朱紅色太陽從淡青色的云層當(dāng)中傾注著溫和的光輝，連得顧佑眼中的沙灘也涂上一層薄薄的朱砂彩。在這朱砂彩之間，一個略顯紫色的身影佇立其間。顧佑猜測那定然是方才御劍西行的老者。

　　雖然此前有意無意中吞下兩滴龍血維持體力，但龍血帶來的好處在兩個時辰的長時間游行中也基本消耗一空，更何況他腿上也受了傷，同樣對他造成不小影響。顧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老人站立的方向游去，上岸后他也無力起身，只能在沙灘上像泥鰍一樣勉強爬行，他的身后則留下一道暗紅。

　　老人看到趴在沙灘上的顧佑，連忙把他扶到懷中，幫他拍掉身上的鹽和沙子，擦去腿上的血跡。

　　“老夫就是你先前遇到的邵逸，老夫走后你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船沉了，我差點被凍死，之后我吞了兩滴龍血，才游上來。”顧佑回復(fù)老者的問題。

　　“你竟然吞了龍血，好大的膽子？”老者聽完后也大驚失色。

　　“要不是那龍血，我早已凍死淹死在茫茫東海，如今還怎能置身岸上與前輩暢談？”疲憊至極的顧佑有氣無力地答到，隨即便身一軟，昏倒在老人懷里。

　　老人望著懷中顧佑單薄的身影，注視了半晌。良久，老人點點頭，抱著昏迷不醒的顧佑向陸地方向走去。

　　等顧佑重新恢復(fù)知覺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榻上，一個略有年紀(jì)但容貌秀美的婦人坐在榻邊，那是他的母親陸氏。

　　陸氏關(guān)切地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糙米粥，準(zhǔn)備喚他喝粥，這看起來同以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老人、海難、龍血……昨日所發(fā)生的一切難道只是自己白日做夢？

　　“廿八郎啊，你昨天怎么遭遇海難了，最后還是那個好心老人把你救回家的？”母親略顯急切的詢問傳入顧佑耳中，令他意識到昨日所發(fā)生的的一切并非一場夢。面對母親，顧佑滿心忐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把自己的經(jīng)歷講給母親聽。

　　在顧佑沒想好如何回答母親的時候，母親卻親切地說道：“廿八郎，那個老人說你吃了兩滴龍血，所以才有能力游上岸？”

　　由于顧佑的名字

　　“娘親，我本來馬上就要凍死在海里了，這時我碰巧吞下了第一滴龍血，吞下龍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恢復(fù)了力氣，也不怕海水的寒冷了。后來我又吞下了第二滴龍血，那之后我竟然能在水中屏息一刻多而無事，否則我也要淹死在海里了！”顧佑還是心有余悸。

　　“你能不怕冷、在水里屏氣一刻，這不是騙我吧？”陸氏還是很迷惑。

　　“娘親，你若不相信這些，兒落入水中后又為什么沒淹死呢？”顧佑有些著急了。

　　“把令郎送到家的可是老夫，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昏過去了?！边@是老者邵逸的聲音，原來他也過來了。

　　“哦，您可是救了妾身兒子的恩人，寒舍難稱富足，但妾身一定要設(shè)宴款待恩人！”陸氏向邵逸屈膝行禮。邵逸本欲婉拒，但看陸氏態(tài)度懇切，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

　　“前輩，那天從天而降的龍血大概就是海上那條龍流下來的吧？”顧佑也起身，向邵逸詢問。

　　“正是，那是條未成年的小龍，她時常到東海之上興風(fēng)作浪，沿海百姓深受其苦，昨日老夫料小龍會出現(xiàn)在海上，就御劍入東海追殺小龍，雖然小龍最終飛遠，但老夫也刺傷了她，最終應(yīng)是落在地上了?！鄙垡萁忉屩?。

　　“龍果然不只是古書中的神獸，也能被我這樣的凡人所看見??！”顧佑聽了有些雀躍。

　　“后生，你昨日所獲魚和鴨子都隨你的小船沉入大海了，但老夫昨日也捕獲大黃魚數(shù)條、海鳥一只，聊可下廚作菜。”這時邵逸又向顧佑和陸氏補充說。

　　時至中午，陸氏果然靜心張羅了豐盛的午餐招待老人，顧佑的兩個弟弟顧佐和顧仲也都過來了。每個人都有一碗往常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享用的精米飯，邵逸送給陸氏的大黃魚和海鳥也被她做成美味的蒸魚和湯，除此之外還有腌蛋、醬菜等小食。

　　陸氏雖身為婦人，甚少飲酒，但這次仍然給老者、自己和大兒子各斟上黃酒一杯。隨后顧佑和兩個弟弟陸續(xù)就席，五個人就這樣盡情享用了一頓平日難得的美食。

　　在東晉時期，北方戰(zhàn)亂不斷，南方雖稍安定但仍貧富懸殊，豪強世族大批圈占人口，同時戰(zhàn)亂也使得社會生產(chǎn)相當(dāng)落后。顧佑一家作為破落世族、小官之后尚可每頓有糙米吃，在過節(jié)能吃上精米，比上那些部曲農(nóng)奴只能以野菜樹皮果腹，甚或餓斃野地已經(jīng)極為幸運了。

　　當(dāng)晚陸氏也詢問過邵逸來自何處，要去何方，但邵逸并未答復(fù)，于是陸氏決意留邵逸在自家再過夜一宿，邵逸答應(yīng)了。

　　邵逸被安排到用于招待客人、平日不常住人的西屋，而陸氏和三個兒子則一如往常分別在正屋和東屋就寢。在經(jīng)歷過上一天的狂風(fēng)暴雨和九死一生后，這一天顯得是那么平常。

　　次日，陸氏也如往常一樣，于寅時未盡就早早起身。她先是去東屋看了自己的三個兒子，他們都在榻上睡夢正酣，略覺放心后陸氏便去西屋尋找這個名為邵逸的老者。

　　陸氏小心翼翼把緊掩的板門推開一道縫，熹微的光亮還不足以確定里面是否有人，不過沒有一絲鼾聲從中傳來，她便慢慢把門繼續(xù)推開，并走入其中。

　　奇怪的是：屋子里靜的異常，榻上空空如也，被衾都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陸氏在屋里環(huán)顧良久，卻沒有找到這老者留下的任何遺留物件，整個西屋就跟從未有客人下榻一樣。

　　思忖再三，陸氏回到榻邊蹲下身來翻檢被衾，她把老者疊好的被子重新展開，試圖發(fā)現(xiàn)什么老者可能有意無意留下的物件。當(dāng)陸氏展開尚有余溫的被子的最后一角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一片從未見過的四五寸見方的褐色薄片。

　　惺惺忪忪中，顧佑被從前所未有的好覺中弄醒了，那個溫婉慈愛但有時不乏嚴(yán)厲的身影正坐在自己的眼前，而這一次她手里拿著一張被稱作“紙”，當(dāng)時還不很多見的薄片。

　　“娘親早安，前日兒差一點落水淹死，但今晚睡得挺舒坦！”顧佑以老套的方式和母親打招呼，而似乎有意無視了母親手里的那張紙。

　　“兒啊，那老人是怎么找上你的啊？他留下的那張紙上竟然說他今日要在洞庭東山約你，那兒離家太遠了，這不會又是匪人要來找你麻煩的吧！”陸氏關(guān)切地問著大兒子，把黃紙遞到了他眼前。

　　顧佑從母親手里接過這張紙，紙上文字為行書，其字體清逸，筆畫盡皆藏鋒，雖舒緩但不遲鈍，氣定神閑、頗有涵養(yǎng)，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所寫。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正月乙亥將次洞庭東山，力不次。頓首頓首?！鳖櫽右蛔忠活D地向母親讀完了上面所寫的內(nèi)容。

　　由于時間所限，神秘老者只寫了短短二十五個字，但已經(jīng)把他要讓顧佑所做的說的相當(dāng)清楚，也就是要在今天去洞庭東山與他會面。

　　洞庭東山位于太湖邊上，離吳郡城約有四五十里，要去那里不比去東海打漁更方便，但是陸氏可不知道這個老者底細(xì)如何，如果顧佑被老者帶走一去不復(fù)返可就麻煩了，所以她是不會輕易批準(zhǔn)這點的。

　　顧佑也不輕易發(fā)話，只是聽母親裁決，只見陸氏聽后一直在皺眉，好像也在猶豫是否同意，最后她對兒子講：“這個老者的行蹤太可疑了，如果你隨隨便便跟著他走了，相當(dāng)危險，你還是不去為好?！?p>　　“娘親，要是這樣兒就今天先暫時留在家中，看下如果我一直不來會怎樣，那位老師父如果是真心想要找我，他很可能會主動找我。而如果一直無聲無息，那么就該是一個騙子，我此后便不再理他就是?！?p>　　“也好，可是如果他要找你，你走后我該怎么辦？”

　　“也許老先生會主動跟你解釋清楚，我也只能想到這里了?！?p>　　顧佑這一整天都尊母命老老實實留在家里，甚至連打漁也沒干，更不用說把自己漁船被毀的事情透露給母親了。他不敢去邵逸跟他提到的洞庭東山，終日無所事事，只是在他家那個小院子里一遍遍走來走去，時而抬頭看看藍天，三餐也一如既往，母親也當(dāng)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

　　這一天更加提心吊膽地過去了，到晚飯已過，初更打起，老人仍未露面。顧佑看著母親和弟弟們?nèi)胨?，雖然自己也脫了衣裳蓋著被躺在床上，但也只是在那兒發(fā)呆，根本沒有入睡。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后，顧佑也是十分困倦，自己的身體還沒有從捕魚落海的事情中完全恢復(fù)過來，加上他連著熬夜，終究支持不住而要再度進入夢鄉(xiāng)。

　　“貧道王羲之，靈寶派掌門！”從夜空中傳來了聲音，接著又重復(fù)數(shù)遍，與老者音色很像，但年輕不少，也更加洪亮了。

　　這老者難道是名譽天下的靈寶派掌門王羲之所化妝而成？顧佑不由得感覺更加詫異。他急忙披上衣服，甚至沒有穿鞋，就跑出了臥室。

　　顧佑輕輕推開門，搖搖晃晃走出屋子，他沒看清任何明顯的人影，迷迷糊糊地呢喃著“你……就是那個……邵逸嗎？”

　　“貧道就是邵逸啊，姓王名羲之，字逸少，于是貧道把名字倒換，前后顛倒，得這一個化名”

　　一句句傳入顧佑腦海之中，顧佑的困意越發(fā)嚴(yán)重了，他已經(jīng)幾乎連站都難以站穩(wěn)了。

　　顧佑拼盡全力試圖往前走，但視線已經(jīng)越發(fā)模糊，只看到似乎有人站在眼前，甚至無法得知細(xì)節(jié)，最終一頭撲入在那人懷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