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裕十八年春末,武定城鐘府門前榆樹上的早蟬扯著嗓子叫嚷,府門前的小廝不耐煩地拿著粘桿敲打著樹枝。
“今日這尤家來,不像是來提親的啊,莫不是真像傳聞中所言,是來同二姑娘退親的吧?”一個小廝擦了把汗,朝府門瞥了一眼。
“主家的事誰說得清?不過看大娘子出來迎客時臉色不善,這兩日做事還是小心一些吧?!绷硪粋€小廝嘆了口氣。
鐘府正廳中,兩位錦衣婦人正坐在正堂品著茶,面上都帶著刻意的笑。
“如今婆母剛過世,孩子們的婚事還是從長計議吧?!弊弦聥D人抿了一口茶,淡淡笑道,正是如今尤家的當(dāng)家主母王氏。
“王大娘子的話,我記下了。不過還是備下了些許薄禮給大娘子帶回去,以盡鐘府哀思,還請不要嫌棄?!贝湟聥D人微微頷首,正是鐘家當(dāng)家主母岳氏。
“也請大娘子回去后說清楚,不是我鐘家的女兒品行有失,而是貴府有后顧之憂,兩家才將婚事作罷?!?p> 王氏眉頭微微一皺,卻還是笑著應(yīng)下。
“那便不送了?!痹朗掀鹕硐铝酥鹂土睢?p> 王娘子走后,岳氏院里的一等女使嬋娟匆匆而來:“大娘子,安壽堂來人報,老太太聽說王大娘子來退婚的事,急火攻心昏過去了?!?p> “快去請郎中?!痹朗先嘀~心遣走嬋娟,起身往安壽堂去。
路上,岳氏瞧了身邊的劉媽媽一眼:“二丫頭人呢?”
“二姑娘去了田上還未回來,應(yīng)是還不曉得今日的糟心事。”劉媽媽小心答道。
岳氏一聽便起了火,恨鐵不成鋼道:“鐘家田畝哪用得著她一個二房姑娘操持?成天操心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自己的姻緣丟了都不知道!”
“大娘子消消氣,畢竟是當(dāng)初板上釘釘?shù)幕槭?,誰知道尤家老太太會突然過身呢。”劉媽媽勸道。
“你這婆子,少替那丫頭搪塞我?!痹朗系闪艘谎蹌寢屃R道,“尤家是鄲州大戶,又和王都朝中帶著親,鐘家只能算是個體面人家?!?p> “二丫頭的這門婚事是當(dāng)初依著婆母與尤家老太太的手帕交才定下的。如今尤家老太太過世,掌家的王大娘子心高氣傲,尤家三哥兒又進士登科授了官,他們悔婚是早晚的事?!?p> “我只是看二丫頭成天沒個正行,從小到大就不讓人省心!”
岳氏方至安壽堂,便碰上了西苑二房夫人楚氏。
楚氏一見大嫂岳氏便紅了眼圈:“大嫂。岄兒她……”
到底是一個屋檐下的妯娌,岳氏緩了語氣:“你身子弱,又要照顧楠哥兒,先回西院去。婆母這里與二丫頭的事便都交給我?!?p> “可此次被退婚,日后再說親便難了啊?!背蠟殡y道。
“我同王大娘子說了,兩家退親之事怪不到二丫頭的身上,鐘家的女兒還是好的。”岳氏皺眉和聲道。
楚氏應(yīng)了一聲,覺得自己在安壽堂也著實幫不上什么忙,同岳氏隨郎中看診之后便回了西苑。
岳氏陪著伺候了湯藥,看著老太太安穩(wěn)睡下才松了口氣,在安壽堂正屋坐下,放心抿了口茶。
忽然一個少女闖入廳中,嚇得廳中眾人一驚。
少女面帶稚氣卻不失清麗,身著如意云紋繡菊花的黃衫搭暖白色兔紋圈金羅裙,三千墨發(fā)微微攏成標(biāo)準(zhǔn)的單螺髻,發(fā)間幾朵青色小花簪點綴,眼神澄澈卻眼角泛紅。
許是跑得急了,少女微微喘著氣,身子也在微微發(fā)抖,給岳氏勉勉強強行了禮:“大伯母,妝……妝安。祖母她,她,”
“你祖母無事,已經(jīng)服了藥睡下了?!痹朗蠏吡艘谎坨妼椋瑓s瞥見她帶著泥的裙擺,強壓著的氣瞬間頂上心頭,不由分說便將鐘岄帶回自己院中。
“二丫頭,你可知錯?”岳氏在中堂坐定,皺眉問道。
鐘岄一愣:“不知侄女有何錯,煩請大伯母示下?!?p> “想來鐘家是沒人了嗎?竟要你一個女兒家操持田畝之事!且不說琴棋書畫,就連女紅刺繡,點茶管家你也一竅不通,尤家怎么會要你這樣的姑娘做媳婦?”岳氏將一盞茶砸到鐘岄腳邊。
名貴的茶盞落地便摔得粉碎,帶著溫度的茶水有一些濺到了鐘岄的腳面上。
鐘岄一愣,眼角愈紅:“鐘家祖上本就田畝起家,祖父去世時便告誡過勿忘祖宗基業(yè)……”
“世有士農(nóng)工商,鐘家單靠種地就有好前程了?”岳氏一掌拍在梨木桌上呵道,“你大姐姐當(dāng)初高嫁成陽瞿家,整個鄲州都何等高看鐘府?”
“鐘家農(nóng)戶地主出身,我費心經(jīng)營多年,才讓鐘家剛有些起色,脫了些土里帶來的蠢氣,怎么就出了你這么一個混賬。”岳氏越說越氣,精致的妝容襯得整個人愈發(fā)犀利。
“大姐姐確實才德兼?zhèn)?,嫁進瞿家也是盛極一時。侄女的確沒有像大姐姐那樣能為家里增光?!?p> 鐘岄的身子微微顫抖著,方才進門時便聽府上小廝與女使說了今日尤家退婚的事,自然也聽出來岳氏暗諷自己,心中越來越委屈。
“大伯母自嫁進鐘家便瞧不起鐘家。自祖父過世,祖母將掌家鑰匙給了您之后,您更是將整個鐘家當(dāng)做自己的囊中之物,讓所有人都按照大伯母的所思所想行事。別說我爹娘,就連祖母和大伯都沒有再過問家事?!?p> “侄女自是無權(quán)過問公中之事,但自古女兒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大伯母以為侄女爛泥扶不上墻,侄女便不勞大伯母管教了!”
“你,你給我滾出去!”岳氏一口氣梗上心頭,捂著胸口破口罵道。
鐘岄擦了擦眼角,轉(zhuǎn)身離去。
二
念著老太太的急火攻心是被自己的婚事氣得,鐘岄又回了安壽堂照料。
不久,老人家轉(zhuǎn)醒,可見到鐘岄也只有無關(guān)痛癢的寬心話給她。
鐘岄明白自家祖母本是個沒脾氣的,如今沒了尤家老太太,靠祖母讓尤家回心轉(zhuǎn)意這條路算是給堵死了。
悉心照料幾日,直到老太太向愈之后鐘岄才回到自己院中。
誰料鐘岄還來不及靜下心來仔細考慮退婚的事,尤家三郎便來了信。
庭前桃花正開得艷,鐘岄伏在窗前案上,紅著眼睛一遍又一遍看著尤家三郎的絕筆信。
尤鐘兩家的婚事是早就敲定的,鐘岄打小便認定了她會嫁給他,他也會好好待她,所以自以為對他問心無愧的無微不至。
他三年前鄉(xiāng)試,對繡工一竅不通的鐘岄繡了三天三夜,扎了滿手的血口子,才做出了一個軟墊送給他,想讓他科考時舒服些。他也說過授官之后自會來迎娶她過門。
他自小文章作得不錯,理所當(dāng)然中了舉,風(fēng)風(fēng)光光去縣學(xué)讀書,第二年春闈又入王都考中進士,得了武定縣尉的官職。
鐘岄本以為與他更近了一步,可尤家卻將婚期一拖再拖,拖到尤家老太太過世,拿一句“退婚”打發(fā)她。
當(dāng)真是丟人啊,她早該明白的。
鐘岄放下那看了無數(shù)遍的“長絕”二字,擦了擦頰邊的眼淚。
“鐘岄!”一聲焦急的清脆聲音從庭前傳來。
身著纏枝蓮紋月白衫配桃色云紗煙羅裙,相宜的圓髻上恰到好處地簪著芙蓉絹花,一位眉眼嬌俏的少女快步走進院中,瞧見了窗前的鐘岄,焦急上前。
鐘岄自是知道是誰,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文大美人怎么來啦?”
來人正是鄲州永安文家大姑娘,文姝。
文姝從窗邊伸手拉住鐘岄的手:“算姑奶奶瞎了眼,看錯了尤翰庭那個不要臉的渾蛋!”
鐘岄的母親楚氏與文姝的母親鄭氏是打小長大的情誼,兩位姑娘亦然。
而文家商賈出身,家中拿錢捐官才得了個員外的閑職,對文姝從小便沒有過多的規(guī)矩拘束,她的性子也就比平常深閨姑娘活泛一些。
鐘岄聞言笑了一聲,眼睛卻越來越紅。
“為他那樣的人不值得?!蔽逆嵵氐?,“你以為他是迫于家里威壓才與你退婚的嗎?”
“我們文家的伙計給武定縣衙送貨時偶然聽到,是你們武定城的呂縣令見他有些才干,想將女兒嫁給他。”
“而他看呂家跟鄲州知州于水舟有著連襟關(guān)系,比鐘家對他的助益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便用那荒唐理由退了親,一門心思攀龍附鳳去了!”
鐘岄心中一悸,死死盯著案上的信,難以置信道:“可他說,”
“他是不是說他要多為難有多為難?!蔽逆托σ宦?,“醒醒吧鐘岄。他早就跟那呂家姑娘互換了信物,就等定親下聘了!”
鐘岄一時茫然,愣在原地,張口欲言卻不知言何。鄲州大戶尤家退了鐘家的婚又同呂家定親,讓全鄲州的人當(dāng)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又如何才能聽不到那刺耳的鑼鼓之音。
文姝見狀嘆了一口氣:“跟我回永安住段時間吧。我已經(jīng)同楚姨母說了。”
庭前桃花簌簌,模糊了窗邊姑娘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