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官沈沨，有覃臨尤府把持覃臨縣政，草菅人命罪狀數(shù)十樁卷宗上呈刺史，望大人詳查！”沈沨頭戴玄黑烏紗帽，身著靛藍無塵官袍，手捧卷宗，旁跪尤翰庸，在刺史府門口喊冤。
章曈早就同章琰說明了情況，章琰便將公堂設(shè)在了永安城縣衙。
章琰頭戴六玉烏紗帽，身著緋色官服，長眉蓄髯，雖年近知天命，卻雙目炯炯有神，長相綺麗俊秀，比章曈還多出了許多歷經(jīng)世事后才有的滄桑與精明。
翻閱完沈沨呈上的卷宗，章琰問道：“尤翰庸，你可認罪？”
尤翰庸自知如今無論如何自己都難逃一死，身體都成了篩子，哭道：“認，我認罪?！?p> 尤翰庸認罪，自然難逃一死，只是卷宗除了尤翰庸以外，仍有尤府主君、尤府大公子之罪五，所以一時無法結(jié)案，尤翰庸又被押入牢中。
縣尉喊冤，古今難遇，一時間天下皆知。
文逸與章曈商量著趁熱加柴，將沈沨夫婦為了替覃臨百姓向尤府討公道，遭遇伏殺，險象環(huán)生，身受重傷，最終將證據(jù)送到刺史手中的消息傳到了覃臨。
一時間覃臨人聲鼎沸，數(shù)百人自發(fā)去永安陳情訴狀，請求刺史大人明察此事。
章琰十分重視此案，沒有假手給別人，派了自己的親信去調(diào)查。
諸案皆涉及尤府，有馬林和王志在，還有沈沨與鐘岄整理出的案宗詳盡切實，是有力的證據(jù)，不僅高氏案被查了清楚，又牽扯出尤府許多大大小小的暗事。
章琰將判當日，尤翰康趕到永安，去牢中見了尤翰庸一面，尤翰康走后，尤翰庸愈加悲憤，竟一頭撞死在牢中。
隨后，尤翰康上堂與沈沨當庭對質(zhì)，竟然詭辯到將全部罪證推到了尤翰庸一人身上。
沈沨的傷沒有好全，又多日奔波，再加上尤翰康的話自圓其說，無懈可擊，他未得結(jié)果便一頭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沈沨未下榻便從江流口中得知，刺史已經(jīng)判了尤翰庸一人死罪，尤府償還覃臨數(shù)百遭受迫害的百姓人家共二十萬兩白銀，良田一千五百畝充公，助紂為虐的尤府旁支偏房子弟流放千里者無數(shù)。
各罰皆避重就輕。
二
沈沨由江流扶著匆匆趕到刺史章府時，章琰正在庭前吃茶。
見到來人，章琰吩咐身邊的問渠為沈沨烹了盞茶：“沈小大人還病著，說話之前還是先坐下來吃盞茶降降火氣吧。”
沈沨沒有答應(yīng)，只直直向章琰行了儒生大禮：“刺史大人，判罪尤府的告示可是真的？”
章琰笑著點了點頭。
“可大人的親信早就報來，明明罪魁禍首不止尤翰庸一人?！?p> “本官知道不是他。”
“可大人為何這么判？那尤翰康明明是在顛倒是非，將尤家父子把持一方縣政，謀權(quán)暗斗，助紂為虐，欺民傷財?shù)年幾H之事，變成了正直名門養(yǎng)出了不忠不孝的紈绔子弟，又痛心疾首壯士斷腕，愿舉家之力為其贖罪的忠良故事！”
“如此，沈沨身為縣尉，如何對得起覃臨百姓？”沈沨情緒激動起來，咳嗽不止。
“那依沈大人言，本官當如何判呢？”
沈沨緩了緩力氣，聲音略小卻分外鏗鏘：“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妨礙縣政、謀權(quán)算計，更應(yīng)按北昭律法判抄家死罪。”
章琰聽罷呵呵笑了起來：“沈大人，本官沒有將尤翰康的話傳出去，覃臨百姓依舊念著你的恩。”
“除此之外，秦慎因為為官不仁，對百姓冤屈坐視不理的不作為之罪，本官判了他革職查辦，永不續(xù)用。你揭露此案有功，本官已經(jīng)上報朝廷，擢升你為新縣令。”
“就連此次跟你一起查案的馬林和王志，也因為搜集證據(jù)、護送有功，被直接收用為捕快，不必再辛苦討生活了?！?p> 章琰摩挲著椅子雕花的把手，故作疑惑道：“沈大人可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何必揪著尤府不放呢？”
沈沨聽罷一時悲憤：“恩師章玨高風(fēng)亮節(jié)，章小公子真誠坦率，下官本以為大人也是一個勤政愛民，為民做主的好官，沒想到大人也與那些蠅營狗茍的俗人一般，是下官信錯了人，下官告辭?！?p> “沈大人，”章琰含笑叫住了沈沨，“觀萬物而少為，明心境而不言。沈大人出入仕途，事做得太急太絕。為官是門學(xué)問，可不能單憑一腔孤勇。”
“尤府百足之蟲，縱死難僵，背后關(guān)系如網(wǎng)縱橫交錯。憑你，憑我，一時不可能理清楚，非徐徐圖之不可成?！?p> “你是個好苗子，雖然謙遜有禮，但骨子卻倔得很。本官讓你做縣令，是要磨磨你的骨頭，你卻這般誤會本官，到底是你信錯了人，還是本官信錯了人呢？”章琰慈祥笑著。
沈沨猛然轉(zhuǎn)身，眼神中滿是驚訝。
“沈大人現(xiàn)在可以同本官吃盞茶了嗎？”章琰指了指身邊的椅子，示意沈沨坐下。
初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風(fēng)里還帶著些許寒氣，章琰命人為沈沨添了一次又一次熱茶。
沈沨與章琰長談許久，最終行禮告退。
覃臨高家案收尾未完，且縣令交接事務(wù)繁多，沈沨身子才好，便匆匆回了覃臨。
“沈大人?！鼻厣鬟€是一副慈祥老好人的模樣，“恭喜啊。”
“多謝秦大人。”沈沨謙敬地回了一禮，“共事半年，秦大人教會了下官許多，秦大人是下官的老師?！?p> “老師談不上，是沈大人給我實實在在上了一課。沈大人比我更像縣令。”秦慎吟吟笑著，絲毫沒有革職的狼狽模樣。
“秦大人說笑了?！?p> “沈大人做了縣令之后有什么打算？”秦慎微笑問道。
“清賬?！鄙驔h坦然道，“把縣衙這幾年攢的荒唐帳清了。”
聞言，秦慎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來，笑得仿佛沈沨的話是個徹頭徹尾的玩笑，許久才漸漸平息下來。
“我剛?cè)胧说臅r候，是和你一樣的。”秦慎仍然笑著，只是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的嗚咽，“不過最后我還是屈服了?！?p> “你比我強多了，是我對不住你?！鼻厣鲗⑹址诺搅松驔h的肩上，仿佛也在對三十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己道歉。
“希望你赤子之心永存，永遠不會變成我這般模樣。”
沈沨說要清賬，他真的這樣做了。
縣衙中的帳是本糊涂賬，是鐘岄發(fā)現(xiàn)的。
早在年前，鐘岄有次幫著沈沨統(tǒng)計衙役們的月銀賞賜，便發(fā)覺出了不對勁：記錄在冊的衙役人數(shù)遠比縣衙里衙役人數(shù)要多出來許多。
鐘岄在自家田莊上便遇到過這種事，監(jiān)工為了自己多貪錢，便多報長工人數(shù)，多出的全進了自己腰包。
簡而言之，曰吃空餉。
所以鐘岄勸沈沨留心，之后沈沨便發(fā)現(xiàn)，這種事并不少見，甚至就連一年前死在任上的縣尉，至今每月仍有月銀可拿，不用想便知道這些銀錢都落入了誰的手中。
之前囿于縣尉的身份，沈沨不好過問，如今升為縣令，他趁著高家案的威名仍在，又有王志與馬林的幫助，趁熱打鐵帶人兩個半月清了覃臨縣衙整整十七年的荒唐帳。
上報章琰后，章琰對沈沨贊不絕口，于是又上報朝廷，以求對沈沨的嘉獎。
不久，王都便來了賞賜，賞沈沨黃金百兩，以資褒獎。
覃臨百姓對沈沨感恩戴德，有合資為沈沨立生祠的，更有人稱沈沨為“青天”。
一時間，沈沨之名，傳曉鄲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