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站在草廬門口,袒胸露乳的男子正扇著一個大蒲扇四處瞭望。此人肚子鼓鼓囊囊的,但一雙眼睛卻猶如鷹隼,十分銳利。
他正扇著扇子,忽然眼睛一瞪,忙轉(zhuǎn)身向草廬中的同伴招手,低聲道:“來了來了……”
同伴們本也是衣衫不整的或靠或假寐的休息,聽男子這一聲吆喝遍都開始換衣服。
張迪帶著莫云瀟走了來。那扇蒲扇的男子忙迎上來笑瞇瞇的說:“張內(nèi)官萬安。這位是莫家大娘子吧?久仰久仰。”
“行了老孫?!睆埖鲜且荒槻黄堁孕Φ谋砬?,說:“這是官家金口的吩咐,萬不可出半點岔子,懂嗎?”
這男子連連哈腰,說:“省得,俺們弟兄都省得。做了十幾年的凈軍了,這點事兒還是有把握的?!?p> 他說完又意味深長的望了莫云瀟一眼,然后拉著張迪的手走到一邊,低聲說:“張內(nèi)官,俺看這莫大娘子是個白凈的體面人兒,要她跟俺們廝混在一堆兒,只怕娘子她不愿意。”
“哼!”張迪不以為然的冷笑一聲,說:“有什么不愿意?她可是去見官家,莫說是推著凈桶進宮去,就是讓她鉆凈桶里也是一百個愿意?!?p> 男子嘿嘿一笑,說:“那就是俺瞎操心了。只要有您這句話,俺就放心了?!?p> 莫云瀟在一旁看著,見草廬中的幾人都換上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
那男子笑瞇瞇的走來,對莫云瀟說:“大娘子,俺們都是粗人,做的是下賤活計。大娘子還請委屈則個。”
他說著便作了一揖。莫云瀟也連忙還禮,說:“不打緊不打緊……”其實心里是十分勉強的。
男子沖同伴們招呼一聲:“都穿好了嗎?”
“好了好了……”眾人紛紛從草廬中走出來,一邊系腰帶一邊說著。
男子滿意的點點頭,說:“那就上家伙吧?!?p> 眾人紛紛繞到草廬后面,從一大堆稻草的覆蓋下推出了一輛輛四輪的太平車。只是這車稍大些,上面放著一個個又高又大的圓桶。
“大娘子,您瞧?!蹦凶右茷t來到車前,說:“這是咱們的凈車,上面放著的就是凈桶。您只需隨俺們一起將車推進東華門去就萬事大吉了?!?p> 莫云瀟走近一瞧,只覺得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她急忙捂著鼻子避開,一臉嫌棄的表情望著這男子。
男子有些尷尬,說:“委屈大娘子了。不過,這也是最安全的法子了。”
“只需忍耐片刻,進了宮門就撒手。”張迪也這樣說。
莫云瀟瞅了瞅眾人,說:“那我得找個東西塞住鼻子,否則會惡心死?!?p> 張迪劍眉一豎,說:“凡是做夜香郎的都是父子相襲,哪有厭棄的道理。你堵著鼻孔豈不露餡?”
“那……”莫云瀟也著急了,她始終用手捂著鼻子說:“這味道也太大了,我怎么受得了。”
“忍耐忍耐吧?!睆埖险f完轉(zhuǎn)身就離去了。
望著他的背景,莫云瀟心中充滿了怒氣和委屈。“這家伙,一定是公報私仇!”她嘟囔了一句,然后做了兩次深呼吸,才過來將車推起。
“好勒,大家伙上路咯!”扇蒲扇的男子吆喝一聲,帶著這支“挑糞小分隊”向東華門的方向而來。
一路行來,糞車的車輪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莫云瀟只顧埋頭推車,她的前面有三人,身后有五人,她夾在中間可說是最不易被盤查的一個。
她起初推車還覺得輕松,可沒推一會兒就越發(fā)覺得吃力。凈桶在車上左搖右擺,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曧?,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莫云瀟暗暗叫苦,只覺得自己要進一次宮也太不容易,見了趙佶非把這無名火發(fā)到他頭上不可。
還沒到東華門的門前,莫云瀟的兩個手臂就十分酸痛了,斗大的汗珠也一粒粒從她額頭上滑落。
不過她也明白,在這一刻千萬不能松勁,否則就要前功盡棄了。
她的力氣即將耗盡之時,忽聽那帶隊的男子吆喝了一聲:“停下!”
莫云瀟忙喘了一口氣,兩個手臂全然已沒了力氣。她這才發(fā)覺自己的心跳得是有多么快。
她側(cè)目一瞧,見那男子正與一名守門的侍衛(wèi)交談著。另有三名侍衛(wèi)走過來檢查糞車。
侍衛(wèi)們會拎著燈籠登車,掀開凈桶的蓋子仔細瞧上一眼。莫云瀟又是驚奇又是佩服。自己只是推車就已難以忍受這惡臭,他們居然還要探頭來看?
侍衛(wèi)看過莫云瀟的這個桶之后,她還不忘沖侍衛(wèi)報以一笑。侍衛(wèi)卻是不茍言笑,轉(zhuǎn)身便走了。
檢查完畢,帶隊的向侍衛(wèi)們一一作揖謝過,然后又吆喝:“上路咯!”于是糞車們又“吱呀吱呀”的響動起來。
只是莫云瀟的車忽然推不動了。她心頭一慌,再奮力來推,這車也只是輕微的晃動了一下,還是沒有推動。
她身后的幾人也有些慌了,紛紛側(cè)頭來看她。
照理說來,夜香郎常年推糞車,兩個膀子足有五百石以上的氣力,尤其是給皇宮辦差的更是百里挑一的精壯漢子,絕不會推不動車。
侍衛(wèi)們遙遙看著,只見這車只是晃動而不前進便有些疑慮。兩個侍衛(wèi)對了一下眼色,其中一個便要過來查看。
那帶隊的卻先一步趕了來?!皝?,使勁!”他與莫云瀟一起將車推動了。一旦有了向前的勢能,莫云瀟便可以將車駕馭住了。
“嘿嘿,前面有個坑,陷進去了。”男子從侍衛(wèi)身旁走過的時候輕描淡寫的解釋了一句。
進了東華門來,莫云瀟張目一瞧,一個提著燈籠的人影急匆匆朝自己這邊過來。
“莫云瀟!”張迪已到了她的眼前,說:“你還愣著干什么,快跟我走。”
莫云瀟還有些迷惘,就被張迪拉著一溜煙的走了,連向夜香郎們道聲謝都沒來得及。
一間漆黑的偏殿,殿門并未上鎖。張迪拉著莫云瀟走了進來,然后小心翼翼的關(guān)上了殿門。
整個大殿漆黑一片,莫云瀟只看到張迪的人影匆匆而過。他用火折子點燃了一個燭臺,總算是有了點光亮。
“那邊有一套宮人的衣服,你去換上?!睆埖现赶虼蟮畹囊唤?,一張椅子上果然放著一套衣服。
莫云瀟看看這套衣服再看看張迪,眼中滿是驚異的神色。
張迪仿佛也看出了她的疑問,便說:“你穿著凈軍的衣服如何去見官家?更何況氣味難免……”
莫云瀟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果然隱隱沾惹了那凈桶的臭味,也不禁是陣陣犯嘔。
“那我換衣服,你要回避?!蹦茷t說著。
張迪白了她一眼,說:“知道了,真是啰嗦?!彼f著就轉(zhuǎn)過了身去,不看她。
不一會兒莫云瀟就將衣服換好。這套衣服也是被熏香熏過的,散發(fā)著淡淡的梔子花的香味,一嗅之下讓她心曠神怡。
她過來一拉張迪的胳膊,說:“走吧?!?p> “上哪去?”張迪疑惑的問。
“去見官家呀?!蹦茷t眨巴著自己靈動的大眼睛說著。
“你先不急,待會兒有宮女過來,你聽她們吩咐就是?!睆埖险f著就要走。
莫云瀟忙將他衣袖一拉,問道:“你上哪去?”
“你休要啰嗦了。”張迪有些不耐煩的說:“官家正在紫宸殿與宰執(zhí)們議事。我要過去伺候。你聽宣召就是了。”
張迪說完就獨自走了,莫云瀟還想再多問兩句,但看他走得急也沒好意思問。她望著張迪推門出去,只待殿門重新關(guān)上的那一刻,她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她忽然生出幾分自己被打入冷宮的感覺。
與這偏殿的昏黑不同,此時的紫宸殿燈火輝煌。一臉疲態(tài)的趙佶還在左右踱步,兩邊坐著的依舊是曾布、許將、章惇、蔡卞。
“簡王的事,日后再議也可?!壁w佶一邊踱步一邊說:“今日朕倒想聽聽諸卿對運河的看法?!?p> “運河?”四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趙佶將兩手抄在寬大的袖子里,說:“丐幫覬覦運河已久了。這事兒諸卿不會不知吧。”
曾布起身說道:“官家,漕幫盤踞運河日久,世代相襲已成氣候。若貿(mào)然將運河讓給丐幫,只恐會引起更多的爭端?!?p> 趙佶連連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時,張迪已推門進來了。他來到趙佶耳畔低語了幾句,趙佶便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當真?”趙佶問他。
張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趙佶也點了點頭,便對四位大臣說:“諸卿與朕議事辛苦過甚。朕命張迪備了羊肉羹,這就叫人送上來?!?p> 于是他給張迪使了個眼色,張迪唱了一個喏,便又匆匆離去了。
“官家,臣以為……”曾布還要發(fā)言,但趙佶卻揮揮手止住了他的話。
“吃完肉羹,再議不遲?!壁w佶好整以暇的坐了。曾布有些無奈,也只有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宮女們端著托盤緩緩上了殿來。走在前面的兩名宮女的托盤中各有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羹,第三名宮女的托盤小些,只有一碗。
緊隨其后的是幾個拿著小茶幾的宮女。她們將茶幾擺好,先前的宮女才將肉羹分給了四位大臣。
那個捧著一碗肉羹的宮女步履婀娜的來到趙佶跟前將肉羹緩緩放下。宮女沖他嫣然一笑,只讓他心情激蕩。
他忘乎所以,緊緊握住了這宮女的手,卻像是握住了一塊石頭似的冰涼。
“怎么這樣涼?”趙佶關(guān)切的問。
宮女忙將手一收,含笑低頭,對他說:“這筆賬日后再跟你算?!?p> 這宮女不是別人,正是莫云瀟了。她說完這話便站在了趙佶的旁邊。
章惇用湯匙攪動了幾下肉羹,但覺肉味香濃。可他不經(jīng)意間抬頭一望正望見了莫云瀟。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不禁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不是莫云瀟還是誰?此時,她正含笑望著自己。
“?。窟@……”章惇聲音顫抖了起來。一旁的蔡卞見他失態(tài),忙提醒他說:“章相,君前不可失儀?!?p> “你看……你看……”章惇一臉驚恐地指著莫云瀟。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女子如何混進宮來了。
蔡卞瞧了一眼,便問:“有何不妥呀章相?”
對于莫云瀟,蔡卞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因此即使正面遇見了也認不出來,可章惇是認得的。他不僅認得,更有些忌憚她。
現(xiàn)在,她就活生生的站在趙佶的身旁,這讓他如何不心驚肉跳?
章惇失態(tài)自然也引起了曾布和許將的注意。曾布一瞧之下也十分震驚。
不過二人是有默契的。莫云瀟含笑點了點頭,示意他不要聲張。他卻皺著眉頭不斷的搖頭。莫云瀟只是淡淡的笑著,表示自己胸有成竹。
“官家,這……”章惇終于忍不住要將事情揭破。
趙佶卻明知故問道:“怎么?這羊肉羹不合章相口味嗎?”
章惇一呆,只得說:“不曾不曾?!?p> 趙佶一邊吃肉羹一邊說:“近來大家操勞,一碗小小的羊肉羹只能聊表寸心。待這些事畢了,朕另有賞賜。”
“官家。”曾布起身說道:“運河的事急不來。漕幫首領(lǐng)雖與簡王勾結(jié),不過與萬千幫眾無關(guān)。朝廷若奪他人之食,恐怕于理不合?!?p> “那么,丐幫該如何處置?”趙佶問道。
曾布想了想,回答道:“丐幫是軍中逃人,依我大宋律法應(yīng)當懲處。不過他們平亂有功,罪責(zé)當免,可做一般流民處置?!?p> “曾樞密?!辈瘫逭f道:“在下以為,丐幫與流民有所不同。流民無人帶領(lǐng),不過是烏合之眾。而丐幫不同,只要團頭登高一呼,必然應(yīng)者云集。況且又是在京師,稍有不慎,恐怕會有大亂?!?p> 曾布稍一思考,又說:“漕幫與丐幫分潤運河之利呢?”
“不可呀!”說話的是章惇。
“哦?”曾布也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他,問道:“還要請教?!?p> 章惇吃下一大口肉羹,說:“漕幫絕不會與他人分潤的。這是他們世代相傳的規(guī)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