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查黃冊那日起,段拂易就沒再見過宋祁。一來是她沒有主動去尋他,二來則是他實在太忙,許多時候連用膳都是讓人送到書房去。
府里拿了幾個哄抬物價囤積居奇的富商,典史核查各縣下面鄉(xiāng)里的戶口總冊,發(fā)現(xiàn)許多謊報災戶,私吞賑濟款之事。
一時間好不熱鬧,拿人的拿人,下獄的下獄,恭王府里卻不見得有人高興。
“殿下,連夜將山陽縣的知縣下獄,今早外面圍滿了當?shù)氐陌傩??!?p> 張德榮年紀雖輕,年幼時就經(jīng)歷過兵臨城下,倒不是很害怕,說話時不斷打量著面前長身玉立之人。
瞧見宋祁臉色不好,焦計生淡淡開口:“屋里搜出四千多兩銀元,卻也有這么些百姓來為他求情,主要也求得到地方,唆使之人未免太囂張了些?!?p> “我擔憂的并非是這個,只是……”他眉頭微蹙,沉聲道:“總覺得,一直在被人牽著走?!?p> 府外亂哄哄的人群,擺明了就是吳中彧找來搗亂的,也是提醒他們,還是早日回京得好。
午時張德榮帶著一盒子東街元記的桃子酥餅送去給段拂易,進門時便看見那副天下聞名的《漢宮圖》掛在正廳,一襲月牙白的女子立于案前,臨摹作畫。
冬卉見著他,頓時笑開了眉眼,伸手去接食盒,壓低了聲音說:“這幾日外面好熱鬧,張內(nèi)侍怎么得空來?”
遞過盒子,瞧著她將里面的食盤規(guī)矩置在案上,張德榮道:“外面的人且任他們鬧去,殿下怕嚇著女眷們,才叫我來看看夫人?!?p> 今早同典史們議完事后,宋祁遣他問了個本地的吏員,打聽到本地的女子平日都愛吃元記的酥餅,于是就命隨從去東街買了,午時讓他親自送過來。
段拂易抬眼瞥過,案上雪白的磁盤,里面臥著四五個外皮烤得焦黃的酥皮餅,端出來時就隱約聞到了甜香氣。
舊時在公主府里,母親怕她壞了牙,鮮少讓廚房做甜食。后來入宮侍疾,在寶慈殿的小廚房里放縱了些時日,兩個月腰上就圓了一圈,十四五的少女恰是最愛美的年紀,便強忍著克制了下來。再后來就是母親去世,短短兩年,父親從手握二十萬兵馬益州王,天下唯一的異姓親王,變成了謀逆之臣,段氏一族片刻間,上下一千余人就剩下她和段長柯了,自然也沒有這些閑工夫研究吃食。
“夫人不喜歡嗎?”
見她看了許久未曾說話,張德榮試探著問。
段拂易回過神,筆尖的墨滴在紙上,瞬間暈開:“沒有,麻煩張內(nèi)侍走這一趟了?!?p> 她急忙放下畫筆,張德榮也湊過來看,紙上已畫成了大半,高高的宮臺上繁花盡現(xiàn),賓客盡情飲酒,舞姬身段妖嬈,畫得惟妙惟肖。那一點垂墨落在畫的右上角,照著原圖,那里原該是宮墻外冒出頭的一簇青白相見的槐花樹,此刻卻是一灘黑。
“可惜了,這樣好的畫,是小人來的時機不巧,擾了夫人作畫?!彼袊@道。
段拂易搖搖頭:“非你之錯,全是我用心不專,不擅丹青的緣故?!?p> “夫人過謙了?!睆埖聵s垂下眼。
當初正是段家滿門遭難之時,殿下還是三皇子,這個姑娘是在金尊玉貴的人物,脾氣心性都太恣意了些,何況又是段家的孩子。
他知道殿下的心意,又聽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是怕宋祁受她委屈,所以原是極不看好這段姻緣。
可是,逢這一著,她的性情全然不同了,如今溫順得如羔羊一般,倒叫他越發(fā)有好感起來。
段拂易擱了筆,冬卉會意立刻收起畫卷,案上那副畫了一半的,墨還沒有干,因而沒有人去管它。
這幾日事忙,張德榮很快就退下了。
送走他后,又去叫門房套了馬車,悄悄從小門出外面去。
這些日子宋祁忙著勘察賑濟,她也不曾閑著。
如今明州的錄事參軍楊自千是長慶年間就起用的本地官吏,現(xiàn)如今已到了花甲之年,久居官場,油滑得如同狐貍一般。
如今淮安城的諸多事端,即便他未有染指,也定知道一些內(nèi)幕。
替他做完這一件事,以后也不會欠他太多。
此行王府有個叫王二的隨從,是肅王府里王婆子娘家的外甥,為人很是機靈,幫著她做了許多事。
她派人去仔細打聽過了,楊自千這人事事圓滑,半點有用的信息都漏不出來。還是昨日王二領(lǐng)了賞錢去回春樓快活,無意間救下樓里一個小雜役,那小雜役才透露出一些事來。
“夫人,昨日小的也是無意撞見,那孩子被打個半死,小的家里也是有弟弟妹妹的,便順道救下了他?!?p> 王二碎步跟在身后,他生得不高,平日里也就好個女色。
段拂易沒回他的話,伸手接過冬卉遞來的帷帽,冬卉好奇地問:“那龜公為何要毆打他?”
“回姑娘,說是他脾性頑劣,不聽教導,秦樓楚館里做事,少不了一頓毒打的?!?p> 臨著上了馬車,王二又說:“夫人何必要親自走這一趟,小人把他帶回來不就行了嗎?”
冬卉會意:“夫人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p> 一路到了回春樓后院的小門前,還未進門,就聽著里面鬧哄哄一片。
“你再打他就要死了!”
“你個小賤種,小娼婦,也敢替他出頭,你以為自個兒如今有了名頭,就能飛上枝頭做鳳凰了不是,不過是個千人睡萬人騎……”
謾罵聲不斷從院墻內(nèi)往外傳,王二聽了這些腌臜話也嫌臟耳,何況馬車里頭的貴人。
“夫人,還是我去將人帶出來吧?!?p> “好,”里頭很快回話,聲音如同山間清流一般平淡悅耳,“去吧?!?p> 不多時,里頭的動靜小了,后面被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打開,往他身后看去,一院子的人都向門口看了過來。
壯漢瞥了一眼旁邊停著的馬車,粗著嗓子問:“你們找誰?”
這青天白日的,鮮少有客人,再說客人即便來,也是走正門,能來敲后院小門的,不是來找人還能是什么?
王二端起樣子來:“你這里誰是管事的?”
院中一個高些的男人佝僂著背走了過來,瞧著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手里收攏了皮鞭,臨了還狠狠瞪了一眼旁邊。
這應(yīng)該就是這里的龜公了。
馬車的窗簾掀起一個小角,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院門里頭的景象,別人又瞧不見馬車里。
那龜公方才瞪過的地方,站著個穿著緋紅薄紗裙的姑娘,瞧著也才十五六的樣子,她身后隱隱還護著個人。
壯漢恭敬喚了聲:“嚴管事。”
嚴管事走上前:“客人有何貴干?”
王二從腰間取了一錠銀元遞過去,“我家主人有話要問你這里的人。”
見了白花花的銀元,嚴管事登時就直了眼,笑瞇瞇接過,態(tài)度瞬間諂媚起來:“不知貴客要問哪一個呀?”
“一個叫蒙文高的小雜役?!?p> 聞言,那張老臉上眉頭一皺,有些不悅地斜睨了一眼身后:“貴客找他作甚?”
“我家主人自然有她的理由,豈是我們做下人可以多嘴的?嚴管事若不想做這樁生意……”說著,便伸手要取回銀元。
“不不不,”哪有錢送到門口不賺的道理,嚴管事急忙將銀元揣到袖里,對著身后說道:“既然貴客叫你,還不快去?”
一個半大的孩子從緋衣女子身后站了出來,臉上帶著淤青,嘴角隱隱有血跡,一張臉上滿是塵垢,他認得王二,那雙灰暗的眼睛頓時冒出了光。
女子還想拉住他,他卻回頭笑了笑,低聲說:“小引姐姐,別擔心?!?p> 說完便直奔王二去了,到門口路過嚴管事時,被他一瞪,頓時有嚇得一個趔趄。
王二扶住了他,指了指旁邊停著的紅木馬車:“蒙小哥,那里面就是我家主子,她問你什么,你好生答,她定會好好賞你的。”
蒙文高沖他笑了笑:“我記住了,王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