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禎,抬頭看,天上就有光。
皇后喪儀過后,皇太子自請去法安寺守孝一年。
偌大的殿堂,鎏金的大佛低垂著眉眼,慈悲又無情,他冷眼看著苦難眾生,卻從不伸出手。
什么是佛呢?
宋禎有些恍然,他十歲生辰禮那天,北方遭了旱災(zāi),禮部擬定,皇太子為天下眾生誦經(jīng)祈福三日,以求天雨。
那天晚上有些冷,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跪在法安寺的大雄寶殿,跪在金佛悲憫的目光下。瘦小的身影跪了整整一日,雙膝跪得發(fā)麻,又困又餓,他險些睡著,卻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睜開眼,是胡侍郎的臉,他低聲說:“皇太子殿下,為蒼生祈福,心要誠一些?!?p> 他很困惑:“心誠一些,北方就能下雨嗎?”
胡侍郎笑了笑,面前的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意味深長回道:“上天聽到了殿下內(nèi)心的請求,也許會酌情考慮考慮。”
宋禎想,原來老天爺也像爹一樣,并不總是批準下臣的奏請。
后來北方還是沒能下雨,地里旱得裂開縫,聽老師說餓死了好多人,尸骨堆在路邊,朝廷怕發(fā)瘟疫,只有叫人收攏一把火全燒了。
“你說,上天連那樣的請求都不準允,又怎么會準許我現(xiàn)在的呢?”
李恩正打著瞌睡,聽到這話猛地驚醒過來,看著神色還如常的宋禎,他打心眼里佩服這位殿下。都跪了一天一夜了,不說要喝水吃飯就算了,也不念經(jīng)敲木魚,就一直仰著頭看中間那尊大佛的眼睛。
他諂媚地笑了笑,急忙把手臂上掛著的披風(fēng)給殿下披上:“殿下有什么請求嗎?”
在大殿的一角,一只白皙纖細的手掀開簾子,清秀漂亮的眉眼探向殿中央,似乎也在等待著什么。
宋禎沒有回答,他的眉頭皺了皺,問了另一個問題:“你說,她為什么會落得這樣一個結(jié)局呢?”
李恩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皇后死時的模樣,鬢發(fā)斑白,平靜地躺在塌上,才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著卻像六七十的老媼。從前燈火不熄的昭陽殿,蛛網(wǎng)遍布,滿地灰塵,比冷宮還要不如。
明明是本朝以來最有權(quán)有勢的皇后,卻死得這般憋屈,連謚號也只得了個不上不下的。
李恩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內(nèi)侍省的一個小太監(jiān),好不容易熬死了皇太子的貼身內(nèi)侍,頂上他的差月銀升到了六兩銀子。那些大人物的事,他看不明白,也不想去看。
做奴才的,知道太多都沒什么好下場。
他想說:你要是不想拜,咱就別拜了,反正看你這樣子也不信佛。
但他不敢。
他只好佝僂著腰,溫聲說:“殿下,小人不知,小人只知道,皇后殿下在天有靈,也定然舍不得您這樣糟踐自己的身子?!?p> 這一套話是跟著皇帝陛下身邊的小黃門學(xué)的,說是萬金油敷衍主子話術(shù)。
看著宋禎稍微緩和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沒學(xué)錯。
“去叫拙明進來吧?!?p> 李恩如釋重負,行禮后退了出去,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就站在門外。他原就想回廂房睡覺,此刻看見拙明,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出了聲。
“拙明大人?!?p> 拙明拱了拱手:“李內(nèi)侍?!?p> “殿下叫你進去?!?p> 進殿時,拙明猶豫了片刻,還是將佩劍取下,扔在了門口。
那人跪在大殿中央,脊背挺得筆直,聽見他的腳步聲,只是微微側(cè)回頭,語氣平緩淡然:“讓曹冰查一查,有人跟著我們上山了?!?p> ·
從大雄寶殿回來后,山里日日都下雨。
皇太子殿下夜里常常驚醒,守夜的內(nèi)侍說:“早上天還不亮,我就打個盹的功夫,一睜眼就看見他坐在窗前,也不說話,就睜著個眼往外看,太嚇人了!”
李恩聽了這話,想起自己的老娘死時,也是秋雨時節(jié),夜里被雨吵醒,半夢半醒間,仿佛看見娘在窗前踱步。
他嘆了口氣,叫人去把檐下的銅鈴取了下來。
原來即便做了儲君,還是和他們這些小人物一樣,會生會死,到頭來什么都抓不住。
“殿下呢?”
守夜的內(nèi)侍恭敬地彎下腰:“一早就去藏經(jīng)閣了。”
昏瞀的天,屋子里濕沉沉一片,經(jīng)書都快要捻不開紙頁。
冷雨里,碎鈴聲咽。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捧著發(fā)黃的書,嘴里低聲念著:“菩提薩陀,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
聲音低沉溫潤,帶著一絲極難察覺的孤寂,如深谷中緩流的清水,澗戶寂寂,無人可至。
秋風(fēng)驀地吹開了窗戶,嘎吱作響,幾絲細雨飄了進來,宋禎怕打濕了經(jīng)書,想去關(guān)上,剛一挪腿,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方才手上一抖,書落到了地上,他艱難地彎下腰去撿書,卻被一只白凈纖細的手搶先了。
從手就能看出,是個極美的女子。
“公子心里有什么掛念嗎?”
宋禎抬起頭,女子眉目纖長溫柔,面如姣花照水一樣美好。
她正低頭看過來,唇瓣一張一合:“或者,有什么異想天開的夢幻雜念?”
他站直了身體,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時驀地被人握住了手臂。
崔妍看著他要倒,原本只是下意識伸手去扶,沒料想到男女之間力量如此懸殊。
想到方才被他帶倒壓在身下,她的耳尖還有些泛紅,有些不自然地抿了一口清茶,伸手捋平了衣角的褶皺。
“還是讓大夫瞧瞧吧,我家中兄長幼時被罰跪完,膝蓋常常疼得幾日都走不了路?!?p> 屋外雨還是下,雨打檐鈴,響聲凄切。
宋禎問:“姑娘怎么知道是跪的?”
她又抿了一口茶,漂亮的眉眼躲開他的目光,淡淡道:“我?guī)状蜗肴ゴ笮蹖毜钌现悖伎匆娔愎蛟谀抢?,公子心這樣誠,佛祖也定會如你所愿的?!?p> 聞言,宋禎垂眸沉思了片刻,突然問:“你信佛嗎?”
崔妍手中一頓,緩緩放下茶杯,“不信?!?p> “那為何要來寺廟?”
“大概是尋一個心安吧?!?p> 她心里暗暗想:此心安處,非神佛前,而是,你的身邊。
兩個人坐在茶案的兩端,各自手里捧著本經(jīng)書,只有屋外的數(shù)點雨聲,淅淅瀝瀝。
“公子來寺廟,又是想求什么呢?”崔妍喃喃開口,目光片刻未離書頁,仿佛就是隨口一問。
宋禎目光頓住,她今天已經(jīng)問了三個問題,他都沒有答,又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姑娘,若你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過去的歡樂只是一場幻夢,所有人都離你而去,連至親之人都用謊言欺瞞你,你會求什么呢?”
女子沉吟片刻,回道:“什么也不求?!?p> 他不信這話,“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都不求的人呢?”
“因為求也無用,那些負了我的人,不會因為我求神拜佛而遭到報應(yīng),哪有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其實天無心,心,在人心?!?
尋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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