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來不昧病中坐

　　廳中愈發(fā)熱鬧，嬉笑撫掌一陣一陣，媞禎抻一抻頭，央中潘鴻章?lián)е斯媚?，不一會幾個小廝從廳外抬了一架紅幕垂地的大件，按照曹邇跟她說的，這應(yīng)該是他和潘鴻章一起給潘姑娘用草編編出的福鹿。

　　她抿了口蓮子羹，方向外看了凌波一眼，霍然廳內(nèi)喧囂四起，驚起一陣凄厲的慘叫。

　　媞禎和溫鈺站了起來。

　　曹邇拔刀開道上前，只見潘鴻章捂著潘姑娘的眼睛，看著面前已經(jīng)被人開膛破肚的福鹿，肚里鼓著碩大的囊。

　　他立時拿刀把那腹中之物勾出，待媞禎提裙相看，竟是一只被人拔毛剝皮的蒼鷹！

　　有人在挑釁她。

　　氛圍到了這里，游船夜宴自然也在驚悸和惶恐中不歡而散。

　　一時間，夜黑風(fēng)高，荊棘叢生。

　　媞禎前腳回到蘅蕪小汀，曹邇就帶來了消息，“梁軒銘密聯(lián)了洛陽屬地的十三個小舫，已經(jīng)向長安舫主淮安提出談判了，要重劃商屬管轄區(qū)。”

　　他眸中狠厲隱現(xiàn)，“今夜，就是個逞威！”

　　媞禎一手按在桌沿，“原先的平陽沈氏入仕新朝，才給了孫氏林立而起的機會，孫梁茍合，商道間沒少交集，如今孫氏覆滅，石舫取而代之，驟失商道的洛陽梁氏早已懷恨在心，孟苛不就是他最好的答案。”勻了兩口氣道：“如今石舫已占平陽和長安兩地，梁氏且能容我獨大。反，是遲早的事。”

　　媞禎用手指在桌上畫下“膠東”兩個字，遞給曹邇一眼，“既如此，那就讓淮安去談吧，也好好拖延拖延他們?！?p>　　屋內(nèi)氣氛驟然凝結(jié)，外廊的風(fēng)呼嘯穿過，吹的窗欞嘎吱嘎吱的響。

　　夜半。鄭懋再次從噩夢中驚醒，他渾身哆嗦不住，大口大口的吸氣，隨著安息香一絲一絲溢入，他的心緒才逐漸舒緩下來。

　　這個味道伴他多夜，他越來越不安枕，越來越神思昏聵，到底因蒙獲那樁心事，自己驚懼到了成疾的地步嗎？

　　他整個人像斷了弦的弓，松垮垮倒在榻上，直到太陽飛到了頭頂，他才推開屋門。

　　廊下一旁金光，然，當(dāng)他探向金光的盡頭的時候，整個人都被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

　　又是那個石姑娘，她就像是陰魂不散的鬼，一直這么緊緊尾隨在他們身后。眼見她跟溫鈺相依相伴牽進屋里，鄭懋的心就慌的直打顫。

　　軒窗下光影重疊，一紙素白的宣紙，輕輕沾上烏墨的痕跡，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婉然若樹，穆若清風(fēng)，是極清婉靈動的韻味。

　　媞禎勾起一抹嬈柔笑意，“溫鈺的簪花小楷秀雅飄逸，倒頗有文人的風(fēng)骨。”

　　溫鈺道：“你平日喜歡寫什么字?”

　　媞禎抬頭看他，“我寫過陸機的《平復(fù)貼》，有章草今草共同之處，俯仰傾側(cè)，尤似橫山。所以現(xiàn)在極擅草書?！彼劁佉粡埿录?，提筆點墨，寫下一段話。

　　溫鈺細細看過，“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與草書一起，更有流九霄拔之勢，神閑張狂之態(tài)，難怪都說字如其人?！?p>　　媞禎澹然一笑，“人生有高屋建瓴之時，亦有樓倒坍塌之時，只要將來的光芒足以遮住過去的陰暗，何在乎今時誰主沉浮。”

　　她的眼睛明亮，抓住他的目光，“你喜歡嗎？”

　　溫鈺唇角柔緩，“喜歡，我很喜歡?！币粫r笑過，不覺漸生眉愁，“昨夜……”

　　媞禎一臉淡淡，“不過是商舫間的小打小鬧罷了，算不上什么厲害。”說著，拽他的袖子來，“別說這個，眼下我的禮物你收了，你的寶貝也該亮亮相了吧？你可是說有東西給我，我才來的。”

　　溫鈺隔著衣衫拉起她的手腕，“你來。”

　　緩緩引她到一扇銅花鏡前坐下，從一側(cè)的的木匣中取出一支嵌紅寶石攢絲石榴步搖釵，仔細簪進云鬢發(fā)絲中，石榴珠子顆顆紅潤，金絲蝶翼栩栩如生，緊緊嵌在一起，姿態(tài)千妍百麗，映著媞禎身上嫣紅奪目的綺羅裙，顧盼生輝。

　　“和我想的一樣，寶石紅色的石榴釵很適合你?！?p>　　媞禎輕撫發(fā)髻，“這步搖釵做工精巧，玲瓏別致，一看就是上等的佳品。”

　　舊物生情，難免浸念往事，連帶溫鈺的目光都如一潭清冷的泉水沉寂下去，似乎縹緲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他道：“這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的首飾，我一直貼身收著，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p>　　媞禎對鏡微怔，“你真的要送我？”

　　溫鈺笑了笑，“結(jié)發(fā)簪花配君子，這是自古流傳的習(xí)俗，你不知道嗎？”

　　他又小聲在她耳畔說：“而且，這是石榴……是‘石劉’?！?p>　　掌心的紋理清楚感知他寫下的字，媞禎莞爾，便也用小指在唇上一勻，輕輕點在溫鈺的眉心，好似一瓣唇的溫?zé)?，吻在他額間。

　　他不懂，卻笑，“這是什么意思？”

　　“點朱砂呀?！彼褶D(zhuǎn)回眸，“眉心一點朱砂痣，可以啟智明志，化險為夷。就算是禮尚往來?！?p>　　溫鈺嘴角蘊出淡淡的笑，斯須那抹潔凈溫暖的氣息就已經(jīng)盈在身邊，突然向前一傾，臉埋入了她的肩頭。

　　煙青色的綃簾半垂半卷，屋外夕陽云色如金燦，金中帶粉，粉里帶紫，如汪洋海浪碎碎迷迷，把天空暈的繽紛爛漫。

　　媞禎出來時眉眼訥訥的，仿佛思緒被什么勾了去一般，落眼看去，一個人神色陰翳地蕩在滴水檐下，左搖右擺。

　　他嘀嘀咕咕的，“馬上就要長安拜會了，還被人盤弄跟個伶官似的，簡直太不成樣子了?！?p>　　正抬頭，看見媞禎笑意悠然的望著他。

　　日薄西山，略有些寒意，鄭懋眉頭早已交雜著隱隱的不悅，對著那張紅潤春光的臉，竟不自禁地一顫，像被寒流從身體橫穿直入。

　　他實在想不到她能有什么法術(shù)，讓向來克制持重的溫鈺不受控制的被她牽著鼻子走，簡直就像是中蠱似的。

　　他冷冷回笑，“石姑娘，妝安吶。”說罷便要行禮。

　　媞禎手疾眼快穩(wěn)住他，“這廂可就客氣了，我跟溫鈺交好，您又是同他親近的長輩，怎好讓您施禮折煞我呢?！?p>　　她語氣一頓，雖是笑呵呵的，但神情卻不似方才那樣和善了，“說到底，溫鈺此番長安之行，還得托您照拂?！?p>　　鄭懋凝視她片刻，“我身為人臣，理應(yīng)事無巨細照拂一切，自該衷心厚道，何須姑娘全權(quán)托付?！?p>　　四目相對不過須臾，都有幾分鄙夷冷意，不約而同避了開去，直到那簇嫣紅奪目成了莽莽一點，腳下就立時酸軟，呼啦一下把住欄桿順著依下。

　　好在管彤經(jīng)過，一把攙住了他，“您沒事吧，臉色可不太好吶?！?p>　　鄭懋眉向中心一攢，擠出兩道紋路來，扶著他穩(wěn)了半天，“沒事，最近夜里休息不好，一時眼暈而已?！?p>　　管彤小心撐著他往屋里走，殷勤關(guān)切道：“奴才先送您回去休息，再給您取些安息香來，您睡一會，明兒一早咱就啟程了呢?！?p>　　鄭懋無暇思索，跟著他的腳步走，如抖翅似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