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魂兮歸來(二)
輝月宮于南境乃是高于皇權(quán)的存在,輝月弟子乃是受世人仰望的仙師,而今卻因為這小郡主成了尋人的鷹犬。
偏她失蹤的時候又是深夜清夢之時,老王爺鞋都沒穿尋到輝月宮求助,結(jié)果祭司大人連施了幾次術(shù)都無法確定小郡主的位置,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祭司大人當機立斷派出大半的弟子以帝都為中心,方圓五百里的展開搜索。
你說說術(shù)法都解決不了的事,派他們這些弟子出去干嘛,跑腿的事,那些官兵不也能干嗎?
一夜都沒睡成的兩人徹底恨上了這位失蹤的小郡主。
和幸災樂禍的同門不同,一身雪衣的少年身姿挺拔,月朗風清,透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如水如冰,靜默解下身上的外袍,彎腰給少女蓋上,又從懷中取出一根碧綠的竹笛,輕輕吹奏。
身死魂離,生前種種,如煙云逝,何須多言,平白擾了亡者安寧。
曲子靜謐繾綣,令人如癡如醉,不記憂愁,吹開云霧,終得歸途。
“真好聽……”
面對同門的癡醉,另一人則是面色大駭。
“這是…引魂曲!月無暇!快停下!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吹奏禁曲!”
南境誰不知道,自一百年前那位墮魔被殺后,她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禁忌,包括這能據(jù)說是能超度亡靈的引魂曲!
別說是吹奏了,就是聽都是重罪!他雖是在很小的時候聽過,但記憶深刻,少年吹奏的曲子絕對是引魂曲,沒錯!
面對同門的疾言厲色,少年淡漠平靜。
他不知道什么禁曲,只知此曲名曰安魂,乃送靈之用。百余年前的南境曾今和滄瀾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在那場大戰(zhàn)中南境兩萬將士在守將的帶領(lǐng)下靠著血肉之軀硬生生抗住了滄瀾的十萬大軍,守住了邊境,付出的代價卻是全體陣亡。
因為毒瘴,他們的尸骨只得就地掩埋,生前告別親友,浴血護國,死后魂離故土,亡靈日日哀泣。死者不寧,生者不安,何其凄慘。
時年的祭司大人惻隱,下九幽,伐黃泉幽竹為笛,創(chuàng)引魂曲,引渡亡靈。
據(jù)說夜幕降臨,白衣祭司便吹奏引魂曲在前方引路,身后是長龍般的骷髏軍隊,染血軍旗高舉,不損威嚴,將士們?nèi)馍砘?,行軍嚴明,晝伏夜出,生人無犯,所過之處彼岸花開,血色凄艷,鋪路指引,通往歸途。
路途中百姓們也不知道害怕,得了軍隊要過境的消息,夜晚時常在路邊守候,準備好水酒祭奠,目送軍隊離去。行程中若遇故土親人,尸骸自動出列相認,骨肉相認,尸骨散落,落葉歸根。
后來這首引魂曲就廣泛在世間流傳,不分國界,就算沒有了黃泉幽竹,百姓們依舊相信,引魂曲可以起到聯(lián)通陰陽,超度亡靈的作用,而它的曲調(diào)真的能讓人感到寧靜。
都說歷史任人書寫,功過由人評說,可有的東西卻是大浪淘沙,自在人心。
只是眼前本應得到超度的少女卻猛然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眼瞳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頗為詭異。
當著本人的面議論是非就罷了,還不知收斂,得寸進尺。
她便是想裝暈都不行。
“起尸?”
“笨蛋!都說了是禁曲!讓你不要吹你偏要吹!起尸了吧。哼,生前是廢物,死了一樣也是廢物。再尸變,又能尸變到哪兒去,看我一把符火給她燒個干凈!”
“閔德師兄不可,這可是郡主,你要是把她燒了,我們回去怎么向祭司大人和風王爺交代?要是被風王爺知道我們燒了他的郡主,不得活活點了我們!”
“笨!這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大家不說誰知道我們找到過她。再說了身死魂離,不過一具被怨氣驅(qū)使的軀殼,哪是什么郡主?!?p> “輝月宮以蒼生為念,我等身為弟子應當秉持宮規(guī),扶正祛邪,此時若不燒了她,要等她殘害生靈不成!”
“何況她害我們睡不好覺,活該被燒。多說無益,施術(shù)!”
月無暇冷聲阻止道:“真火符陽剛霸道,于魂魄有損,鎮(zhèn)煞符更宜……”
鎮(zhèn)煞符,不只可以鎮(zhèn)壓暴起的兇尸,還可以消減兇尸本身的怨念。只是消減不是消除,是因為但凡能成為兇尸,暴起傷人者,胸中大多苦楚,不乏有怨念深重的。旁人的血海深仇,恩怨癡纏,輕飄飄一張符紙下去如何能立即煙消云散。
若是遇著要和仇家不死不休,邪祟狂暴,危害世人的,也是遲早的事。比起真火符那種霸道的符箓,管你邪祟兇猛,有冤無冤只要注入的靈力夠強一把真火燒下去,直叫你形神俱滅,省時省力。
鎮(zhèn)煞符這種只鎮(zhèn)不殺,治標不治本的符箓,自然就成為了雞肋,久而久之就成了糟粕被摒棄了。偶有用鎮(zhèn)煞符的修士也會被人恥笑。
殊不知天道好輪回,厲鬼兇尸雖除,然自身心魔深厚,罪孽積累滔天,便是自蹈死路,天道不容。
“鎮(zhèn)煞符是什么雞肋東西,只鎮(zhèn)不收,還不如不鎮(zhèn),還是真火符一勞永逸的好,挫骨揚灰,連超度都免了。”
“輝月宮規(guī)第一條,輝月弟子除魔應慈心悲憫,以感化超度為主,切莫嗜殺……”
“我也是在超度啊,術(shù)法超度!至于你說的嗜殺,你別忘了,輝月宮的宗旨是守護人,至于邪祟,那些自甘墮落的東西,當殺則殺的好!”
“行了,月無暇,你就少和閔德師兄爭辯兩句吧。輝月宮規(guī),長幼有序,閔德師兄是我們的師兄,做師弟的應當尊敬。你要管師兄的事,等你什么時候做了首席弟子再說吧?!?p> “哼!”
叫閔德的弟子冷笑著從袖子里取出符紙,瀟灑捏起法訣引火,卻無論如何施咒,都引不燃火符。此時明明是晴空萬里,額頭卻凝起一滴冷汗。
他敢保證自己的法咒沒有一絲錯漏,可這符紙就是不燃。難道這符紙受潮了?
閔德狐疑地把符紙拿到眼前湊攏研究,卻見一大團紅紅火火的真火蹭的一下從面門沖起。
他學了咒術(shù)這么久,還是第一見術(shù)法還帶延遲的。這火這么大,早知道就少念幾遍咒語了。
“救我!救我!”
一人被真火燒的慘叫連連,東竄西竄。另一人手足無措的幫著救火,結(jié)果卻因為風向,同門沒救成,反而自己引火燒身。
月夕眼眸閃過一絲冷意。
她并不覺得給這兩個人一點教訓有何不妥。殺心如此之大,那么自然也該嘗嘗技不如人被人反殺的滋味。
不然他們永遠學不會慈悲二字。不問緣由,一味嗜殺,不懂得慈悲的人,即便是穿著輝月宮的服飾,也只是仗勢欺人的敗類,當不得仙師二字。
“快念收火訣!”
“收火訣是什么?上課的時候有教過嗎?師兄你會不會?”
“你問我,我問鬼?。 ?p> “救命!”
“救命!”
兩弟子欲哭無淚,他們是真心不會啊,誰吃飽了撐的,放火還管收火。再不救他們,他們很快就要被燒成灰了。
“真火有情,萬物有靈??嗪;仡^,赦爾之命!回!”
白衣袂飄飛,月無暇雙手飛快地捏起法訣,聲音清朗。
是的,現(xiàn)今的輝月宮的確沒有教過收火訣,甚至于之前的很多術(shù)法都失傳了,不過因為博覽典籍,他還會些皮毛。
真火聽到法訣的召喚從兩人身上撤出,卷成一條兇猛的火蛇直沖入月無暇的凌空畫出的符隸之中,而后湮滅無蹤,只留下地上兩個被灼的奄奄一息的同門。
尤其是之前引火那個閔德,一張俊俏的臉現(xiàn)在滿是水泡,哪里有半分風姿卓越的模樣。
至此兩人算是對真火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心理陰影。
救了同門,月無暇又看向月夕這邊。
月夕同樣也在注視著月無暇。
一個會吹引魂曲,會念收火訣的少年,她想漠視都難。
何況,他的身上竟有神官的影子,眉目清冷,整個人就像迎寒綻放的紅梅,雖然霜雪欺身,亦不折腰。
神官,在她嬰兒時就護她周全,為她取名,形影不離地守護她成長,為她打理輝月宮,到最后為救她而死。
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她,是她最愧疚最依賴之人,也是永不可再見之人。
而今她竟在一個陌生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她姓月,他也姓月。
她在皇室的名字叫非染,而他卻叫無暇。
這樣的一個人不早不晚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當真只是巧合嗎?
世上有巧合的存在,可她從來不信巧合。
就好像她從來不相信,顧涼是那天巧合地躺在她必經(jīng)之路的草叢里。
四目相接,月夕從月無暇寒潭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
十二三歲的年紀,臉龐似蘋果般圓潤,容色鐘林毓秀,甜美可人,烏黑的眼珠,就似夜空中的繁星,明亮清澈,兩個梨花般的淺淡酒窩,天真俏皮,發(fā)間鮮紅的絲綢系著松松垮垮的蝴蝶結(jié),脖子上掛著一個精致的金項圈,一看就是價值連城。
月夕死時只有二十歲,如果算上這死去的一百年時光,她也有一百二十歲的高齡,如今冷不丁重生成了一個可愛的孩子,一時間的確有些難以接受。
月無暇以前是見過小郡主的,她或嬌憨,或俏皮,可從未流露過如此深邃的目光,就像……波瀾不驚的湖水……
他敏銳地捕捉到小郡主眼中一閃而過的不自然,自身的眼神也明亮了幾分,卻是一瞬就恢復正常。
然而這些卻被月夕看在眼里。
她正考慮自己眼前的處境,以及接下來要采取的手段。
然而……
“呱呱……”
什么東西在叫?月夕微微側(cè)了側(cè)視線。是蛙鳴嗎?
可這亂葬崗上哪來的青蛙。
“呱呱……”
不,這聲音好像是從她腹中發(fā)出的。
難道這具身體是中了什么蠱蟲?可到底是何等厲害的蠱蟲才能瞞過她的眼睛。
一種既陌生又似曾相識的不適感從月夕腹中生起。
“呱呱……”
月無暇輕聲道:“小郡主,你餓了吧。”
“餓?”
成為輝月祭司之后,因為事務繁雜,她就選擇了辟谷修行,有靈力護體。她不飲不食也不會感到饑餓,久而久之連饑餓是什么感覺都不知道了。
可這具身體是個凡人,自然會餓??绅I會引起腹鳴嗎?
然而比起饑餓,風輕甜糯嬌氣的嗓音更令她難以適應。
從以前的聲音冰冷到而今的溫言軟語,差別堪比地覆天翻。
“小郡主,我叫月無暇,是輝月宮的弟子。是你的父王風王爺派我們來尋你回家的。我們現(xiàn)在回王府好不好?”
月無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
“不好?!?p> 在風輕的記憶里,風王爺教導過她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會被拐賣的。雖然月無暇很有可能沒有說謊。
但月夕必須保持風輕的姿態(tài)。
“可這亂葬崗陰氣甚重,不宜久留。小郡主看這樣好不好,我?guī)阆热ビ蒙?。別看現(xiàn)在天黑,但很快就要天亮了。帝京的鬧市,賣什么吃的都有?!?p> 月無暇說著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人販子了。
可是皇室的情報明確說了,這位小郡主心地單純,尤喜吃食。
“我餓了,先用膳?!?p> 餓不餓的并不重要,月夕主要是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端倪。他都這樣說了,她若再不應就真的有蹊蹺了。眼下事,韜光養(yǎng)晦最好。
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御劍離去,遠處的顧涼不由地嘆息了口氣。
這算是重生到小孩身上,連智力也變低了嗎?
給口吃的就跟人走,我的祭司大人啊,你還真不怕被人拐賣到山村去給老光棍當媳婦兒了。
不過有一說一,不才山野村夫顧某人今年單身一百一十八年矣,現(xiàn)急需解決終身大事,養(yǎng)老等死。祭司大人,我看你很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