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漫入鋪子,卻不能伸進(jìn)鋪內(nèi),鄔瑾站在模糊的明暗交界處,身上的半舊襕衫也變得明暗不定起來,眼睛里的光隨著晚霞退去不斷變化,最后凝結(jié)成了薄冰。
鄔意本就年紀(jì)不大,身量不高,此時在他的目光之下,更是瑟縮著矮小起來,又聽他追問下午去向,嚇得險些當(dāng)場跪倒。
左右看看鄔父和鄔母,都是一副皺眉模樣,更不能救他,在赤色的霞光里打了個寒顫,喳喳道:“下午就是劉博文請我......請我去?;ń挚础⒖础??!?p> 遲疑片刻,他低聲道:“看了麻龍。”
一聽便知他在撒謊。
鄔母瞪他一眼:“還不說實話!”
鄔意立刻打了個哆嗦。
他對世事一知半解,性子如草,隨風(fēng)之好惡而動,見到鄔瑾,就生出懊惱之心,發(fā)誓要改過自新,好好讀書,然而到了第二天,見到劉博文,立刻故態(tài)復(fù)萌,只恨自己不是劉家子孫。
時日漸長,他內(nèi)心其實羞愧的有限,而且夾雜著許多的不忿。
鄔瑾不也去裕花街看過戲,他也只是看了半天戲,怎么都像是審問犯人一樣審問他?
對著少年老成的哥哥,他壯著膽子頂嘴:“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不等鄔瑾開口,他又道:“你不也去?;ń挚催^麻龍?怎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
他把腦袋扭向鄔母:“就因為哥哥結(jié)交的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所以什么都能做,劉博文是個商戶,所以你們瞧不起他!”
“偏心!”他猛地一跺腳,覺得很委屈,“偏心眼!”
他含著一泡眼淚,拔腿就跑,鄔母沉著臉,去墻角拿了燒火棍,提腳就追了出去。
鄔瑾添了根柴火,沒有出去勸阻鄔母,只在鋪子里幫忙,等到天色濃黑,才背著鄔父回家去。
“哥……”鄔意挨了一頓胖揍,此時還在廊下罰跪,弱弱叫喚一聲。
鄔瑾先將鄔父送回屋中,又打來水,給父親擦身換衣裳,又送父親去解手,等安置妥當(dāng),才走入院子里。
他伸手摸摸鄔意的腦袋:“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說罷,他不再理會鄔意,徑直回了屋中。
添油點燈,以桿撐窗,他身軀沉重地坐進(jìn)椅子里,呆看窗外夜色。
外頭樹影搖搖擺擺,零碎雜亂,野貓身手伶俐,趁著黑暗飛檐走壁,老鼠在陰溝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野狗也在外低吠,吵鬧而又寂靜。
鄔瑾就這么呆坐了一刻鐘,方才起身磨墨。
“元章二十二年,五初一,城外跑馬,遇石家兄妹,應(yīng)是程廷作怪,與莫聆風(fēng)賽馬,離馬場太遠(yuǎn),碰到了生羌,有驚無險,
生羌入寬州,必定生事,只盼能如趙先生所言,消弭此禍?!?p> 筆下停頓片刻,又流連于紙上。
“殘花斑斑,金光重重。烏發(fā)掩、珠潤色濃。風(fēng)停草立,倚背生香。切莫縱馬,莫涉水,莫聆風(fēng)?!?p> 與此同時,莫千瀾走到長歲居,剛到院門口,就讓奶嬤嬤攔住了。
奶嬤嬤行了萬福禮,起身后,立刻用自己日漸發(fā)福的身軀攔在了莫千瀾面前。
“大爺,姑娘說不許您進(jìn)去?!?p> 莫千瀾本是占理的一方,然而因為處于下風(fēng),有理也成了沒理,故而訕訕地道:“睡了?”
“沒有,”不給他好臉色看,“在隔間里?!?p> “我在外面看看。”
他做賊似地走了進(jìn)去,踏上石階,躡手躡腳站到窗邊,腳不動,只伸頭,悄然打量隔間內(nèi)情形。
隔間里燈火通明,他那膽大包天的妹妹,穿一身雪白中衣和膝褲,褲腿和袖子挽起老高,跪坐在榻上,腳邊丟著一把團(tuán)扇,身前放著一只黑漆小幾,小幾上擺著一盞冰荔枝水,一只白瓷碟子,里面堆著切好的蜜棗粽。
妹妹神色很是不善。
她捉刀似的握著筷子,殺人似的叉起一塊粽子,張開小嘴一口吞下,又叉起一塊,橫眉冷眼吞咽入腹,“啪”的放了筷子,撿起團(tuán)扇對著自己一陣猛扇。
莫千瀾見此情形,默默縮回腦袋,走出院門,囑咐奶嬤嬤:“晚上吃那么多粽子,不好克化?!?p> 奶嬤嬤在莫府幾十年,先是奶大了莫千瀾,又帶大了莫聆風(fēng),不是一般的奶嬤嬤,對莫千瀾今日之舉很是不滿:“姑娘是有福之人,吃什么都克化的動,倒是您罵她一場,讓她克化不動?!?p> 莫千瀾伸手一摸鼻子,灰溜溜往書房去了。
書房中,趙世恒負(fù)手而立,在窗前看月光下的凌霄花。
凌霄花緣墻而上,又百尺垂條而下,落花整朵而下,朱紅一片,襯得書房越發(fā)古舊,案上熏爐中香氣炎炎,也大朵大朵撞在衣上。
他見莫千瀾自小徑而來,一路走,一路咳,才想起他臟腑嬌弱,昨日傍著冰山坐了一會兒,肺里就存了寒氣。
莫千瀾進(jìn)書房時,趙世恒已經(jīng)在下首坐定,他自行坐了上首,嘆了口氣:“阿尨腦袋上只有一個旋,怎么性子這么倔?”
趙世恒道:“若是旁人,她也不這么氣?!?p> 莫千瀾立刻笑了:“我當(dāng)時氣糊涂了?!?p> 趙世恒露出一個譏笑:“您何止是氣糊涂了,簡直是大失風(fēng)度,竟然對著鄔瑾拈酸吃醋,一較高下,與妒婦何異?”
莫千瀾猛然想起來自己說的話,滿心尷尬,連連咳嗽,又吩咐人快去煎茶。
趙世恒不肯放過他,只是收起譏笑,正色道:“您既要用他,就要籠絡(luò)住他,怎么反倒要使他離心?”
莫千瀾垂首受教:“你說的是。”
趙世恒又道:“您不能和他離心,聆風(fēng)更不能和他離心?!?p> “是,那四個羌人找到了?”
“沒有,想必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蹤,刻意躲藏起來了,”趙世恒搖頭,“王運生送信去了堡寨,嚴(yán)加戒備,以免羌人借此生事,邊釁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了。”
莫千瀾點頭:“只等秋闈?!?p> 他伸手掃過桌案上的旬考卷子,手指潔白如玉,皮膚冷而黏膩,如同一條毒蛇,按住了“鄔瑾”二字。
忽的一熱大風(fēng),席卷入屋,刮的書頁“嘩啦”作響,未曾加燈罩的燭火劇烈晃動,變做一點藍(lán)光,最后連那一點微弱藍(lán)光也消散,只余滿室蒼灰色的月光。
莫、趙二人紋絲未動,互看一眼,四只眼睛閃爍著陰暗的光,如同陰魂聚于地獄,鬼祟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