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恒語氣中有三分急躁,鄔瑾立刻意識到敕使來之不善——天子勞師動眾,豈能是善。
遠在寬州的節(jié)度使,得天子內(nèi)降手詔,由敕使千里迢迢前來宣旨,實屬罕見。
再者敕使來寬州,應(yīng)由知州知府接入城中,在館驛中接風(fēng)洗塵,但此次卻直奔節(jié)度使府而來,只派了一個內(nèi)侍前來傳信,好像是怕莫千瀾提前出手一般。
趙世恒送走莫聆風(fēng)去換衣裳,略一思量,又帶上鄔瑾一同往前堂而走,程廷眼看著人走了個精光,只剩自己留在九思軒,也認真思索一番,尋了個小道,溜去前堂。
前堂正廳,已經(jīng)擺放好香案,眾仆忙碌不休,燒香、掃去塵埃、預(yù)備茶水、擺放果品。
本還要安置筵席,不料灶臺坍塌,一時半會修不起來,無法大操大辦,只能去外面叫席面。
一切忙碌都很短暫,香案上燃起清香,仆眾也隨之沉寂下去,各自站立。
鄔瑾隨趙世恒立在花廳廊下,淹沒于仆眾之中,無言等候。
莫千瀾立于正堂前方,罕見地穿了官服,衣紫腰黃,寬袍廣袖,層層疊疊,將他堆似白玉,長翅幞頭紋絲不動,不露絲毫情緒。
莫聆風(fēng)站在他身邊,換了一身從未穿過的新衣裳,面目用力洗刷過,搓的滿面通紅,其余全都未變。
不到片刻,殷北疾步進來,報莫千瀾敕使到來。
莫千瀾一甩雙袖,領(lǐng)著眾人跪倒在地——袖子甩的虎虎生風(fēng),恨不能一袖把敕使抽回京都去。
縱然兩袖清風(fēng),也不能扭轉(zhuǎn)乾坤,只將金狻猊香爐中的煙氣打亂,隨后又裊裊升了起來。
敕使領(lǐng)著大小一干人等進來,眼見排場已齊,也不廢話,開讀詔文:
制曰:莫家女、性柔嫻、肅端方,朕承宗帝遺訓(xùn),愛及莫家,寵其有行,可封真陽郡主,啟臨宮之府,長居朕左右,有司擇日備禮冊命。
敕使話音落地,莫府一片寂靜,連風(fēng)也不動,莫千瀾俯首于地,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鄔瑾低頭看著膝蓋下方的青磚,無比驚愕,嘴唇微張,以余光去看趙世恒,卻只能看到他伏跪于地的一段側(cè)影,脊梁拱起的幅度在微微顫動,不知是壓抑著驚,還是壓抑著怒。
兩年前的試探、交鋒告一段落,就在眾人都平靜生活,各自前行之時,卻突兀的在此時再續(xù)一章。
在他是突兀,于在天子,卻是蓄謀已久——明晃晃、赤裸裸,不由中書、門下共議,以免走漏消息,直接由宮中內(nèi)侍充作敕使,秘行至寬州,宣讀于眾,昭告天下。
良久,他才聽到莫千瀾的聲音:“臣叩謝天恩?!?p> 莫千瀾波瀾不驚的謝恩,不等敕使開口,自顧自站了起來——他一起,莫府上上下下自然也全都跟著起了來,全然忘記了莫聆風(fēng)最應(yīng)該謝恩。
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已經(jīng)成了精,并不強求莫家兄妹做作一番,見莫千瀾伸手,立刻恭而敬之地捧出敕詔,交至莫千瀾手中。
莫千瀾扭身,隨手將圣旨拋至香案上,大步進入正堂,先是一摸桌案上茶壺外側(cè),隨后拎起茶壺,邁出門檻,走下臺階,越過香案,到了敕使面前。
趙世恒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此時見他請茶不像請茶,神情也是似笑非笑,目光更是怨毒不已,心中暗道糟糕,剛要邁步上前,莫千瀾卻已經(jīng)將那大茶壺在敕使腦袋上砸了個粉碎,里面溫?zé)岬牟杷畤W啦啦澆了敕使?jié)M臉。
“張供奉?張供奉!”
“血!”
“節(jié)度使打傷敕使,快走,去館驛,告知寬州知州、知府,奏文陛下!”
“節(jié)度使藐視天威!”
敕使團中大小內(nèi)侍蜂擁而上,扶住敕使——內(nèi)東門司、供奉官張愿林,張供奉頭暈?zāi)垦?,顫顫巍巍去摸額上痛處,只覺觸手黏膩,滿目猩紅,搖晃兩下,直直往后倒去。
他這邊剛倒下,莫節(jié)度使面白如紙,牙關(guān)緊咬,也熟練地抽搐著倒了地。
“節(jié)度使!”趙世恒一個箭步上前,跪到莫千瀾身邊,用力掐住他的人中,“殷北,快去請李一貼來,給張供奉看傷,再給莫節(jié)度使看看腦子,關(guān)閉府門,不要讓有心之人鉆了空子!”
他扭頭就對張供奉身邊的親近之人道:“寬州乃是邊關(guān)重地,常有敵國細作作亂,萬萬不可大意?!?p> 殷北宛如離弦之箭,飛奔離去,這班小黃門失了主心骨,只知團團亂轉(zhuǎn),胡嚎亂叫,見趙世恒將府門關(guān)閉說的冠冕堂皇,一時竟是出不去了,更沒了主意。
趙世恒扭頭就喊:“程廷!”
程廷本藏在花木里,正看的心驚肉跳,忽然被趙世恒叫破,一跤跌了出來,直滾到仆眾身后,灰頭土臉、連滾帶爬的到了趙世恒身邊:“先、先生。”
趙世恒物盡其用:“你領(lǐng)張供奉他們?nèi)ブ刑眯菹?,好生招待?!?p> 程廷讀書多年,成績斐然,能結(jié)交各類朋友,更精通掏錢請客,一聽趙世恒吩咐,立刻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讓小黃門們背著張供奉隨自己走。
敕使團一走,正堂前空了大半,趙世恒和仆人架起莫千瀾,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鄔瑾:“鄔瑾,送姑娘去九思軒?!?p> 鄔瑾應(yīng)了一聲,在這一連串急速的變化下,極力鎮(zhèn)定住自己,快步走到莫聆風(fēng)身邊,低聲道:“聆風(fēng),我們走?!?p> 莫聆風(fēng)半晌沒動,緩過神來后,才伸手牽住鄔瑾的手,抬頭問他:“去哪里?”
鄔瑾嚇了一跳——她雙目失神,面色雪白,額上冷汗涔涔,黏住額發(fā),靈魂猶如困獸,在身體里無助地東奔西突。
他深吸一口氣,把自己臉上亂七八糟的情緒都壓下去,一派和氣的微笑著,同時聲音低沉:“去九思軒?!?p> 莫聆風(fēng)擰緊的眉頭平展幾分,盡可能挺直背,慢慢吞吞往九思軒去,然而還是心慌意亂,又感覺很累——雖然只過了一個早上,但是她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精氣神。
鄔瑾問她:“渴不渴?”
她搖頭,轉(zhuǎn)而告訴鄔瑾:“哥哥是癇病,你不要怕,我現(xiàn)在不去看他,等我不難受了再去?!?p> 鄔瑾回想方才莫節(jié)度使發(fā)病的情形,猶記得他渾身僵直,筋力已竭,紗帽掉落在旁,紫衣裹著病骨,金帶束著孤臣。
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