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女

　　一過古北口，京城便不遠(yuǎn)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是大日子，皇帝陛下又和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一起回京，迎接儀式自然不能像出發(fā)時(shí)那樣無聲無息，草草了事。

　　禮部和內(nèi)務(wù)府上上下下為這事準(zhǔn)備了一個(gè)多月，人人筋疲力盡，生怕出點(diǎn)岔子。

　　安親王岳樂，康熙十三年鎮(zhèn)壓三藩叛亂，因功重掌宗人府，已有十年。

　　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正該他站在宗室最前頭，當(dāng)差、迎駕。

　　六十一歲的老人，夜里沒有多少覺頭，凌晨兩點(diǎn)多就起床，開始準(zhǔn)備。

　　他的三繼福晉、已故首輔大臣索尼之女、已故赫舍里皇后的親姑姑赫舍里氏，對這樁差事的時(shí)間安排非常不滿。

　　她一邊伺候丈夫喝粥，一邊抱怨。

　　“老頭子，你能不能跟皇上說說，宗正咱不當(dāng)了。有多大意思？出風(fēng)頭，你以前當(dāng)那么多年將軍，還沒出夠??？再說這也不怎么風(fēng)光??！凈干得罪人的事！”

　　“少說兩句吧，能憋死你啊？”

　　“憋不死我，能憋死你。六十歲還能當(dāng)?shù)?，風(fēng)光不？外孫女比你女兒還大一歲，風(fēng)光不？”

　　岳樂向來對這位比他小了二十多歲的繼室十分敬重，去年她又辛苦為自己誕下一女，聞言不敢反駁，只顧悶頭吃早飯。

　　（作者注：岳樂最小的女兒生于康熙二十二年，活到十七歲還嫁了人，此處非我杜撰。）

　　但赫舍里氏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

　　“叫老丈人處置女婿，皇上也真敢安排。賭博而已，又沒殺人放火，愣是殺頭……”

　　“他那是詐賭，騙人，三百兩就該死罪了，明尚騙了兩千多，皇上能輕易放過嗎？”

　　“你小點(diǎn)聲！妞妞要醒了呢？”

　　赫舍里氏趕忙去瞧緊挨著大床安置的一張小床。

　　還好，才兩歲大的小姑娘正是覺沉的時(shí)候，圓圓的小臉蛋，白里透紅，睫毛隨著呼吸輕輕擺動(dòng)，并沒有半分起來的意思。

　　“唉，前年沒爹，今年又沒媽，可叫這孩子怎么好?！?p>　　“不是有你我，還有那么多舅舅在嗎，好歹拉扯大，嫁個(gè)好人家，別叫她再吃她額涅的苦……”

　　“哼，你找下的好女婿。”

　　“我那時(shí)候，看明尚還行嗎！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錯(cuò)，誰知道他貪財(cái)？”

　　“行啦，你不知道，還能讓女兒自己打聽嗎？”

　　岳樂無話可說，又想起才二十幾歲就絕望自縊的女兒，如鯁在喉，干脆撂下粥碗，早點(diǎn)出門當(dāng)差。

　　赫舍里氏又趕緊叫住他，給丈夫穿上披風(fēng)。

　　“說你兩句還急了。一大把年紀(jì)，也不穿的厚實(shí)點(diǎn)。今天晚上回來的時(shí)候，要是沒事，你去看看我哥哥索額圖。大過節(jié)的，不去不好；可我又不愛見他，成天瞧不起這個(gè)、瞧不起那個(gè)，活該皇上把他的官兒都擼了！”

　　“你啊，白托生在首輔家里了，怎么什么都不懂？”

　　難得能在妻子面前賣弄，岳樂穿好披風(fēng)，反而坐下了。

　　“遲早有一天，皇上還會(huì)把索額圖叫回去的。說不定，官職還能再往上升一升?！?p>　　“胡說?；噬线B我其他弟弟們都沒放過，一起全收拾了，怎么可能輕易饒恕他？”

　　“皇上心疼太子啊。你看佟家就知道了。國舅家，倒不了。你侄女好歹是皇后，遏必隆的女兒沒留下兒子，佟皇貴妃的肚子又沒動(dòng)靜。沒有哪位阿哥能在禮法上，越過太子殿下?！?p>　　赫舍里氏不懂朝堂上的事情，聽丈夫說得肯定，慢慢開始動(dòng)搖。

　　“那，要不今天，我還是回娘家一趟？”

　　“倒也不必。咱們家里還一大攤子事兒呢，你不操持誰弄？你聽我把話說完?。　?p>　　岳樂見時(shí)辰將近，把頂戴正一正，對著銅鏡檢查朝服。

　　“你那位娘家哥哥，才氣就一點(diǎn)點(diǎn)，脾氣可比天大?；噬蠟榱塑婐A的事情，忙活多久了？宮里頭，太皇太后都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可倒好，八百兩，就弄來只匪畫眉，滿世界炫耀。也不知道該說他傻，還是心大。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

　?。ㄗ髡咦ⅲ吼B(yǎng)畫眉需要籠子高，提的時(shí)候左右擺動(dòng)，遛鳥走路時(shí)會(huì)顯得有點(diǎn)粗野，所以叫匪畫眉。）

　　“小時(shí)候他就那個(gè)樣子，我阿瑪抽他多少回，藤條都打斷兩根。就是不長記性，愛攀比，愛炫耀。年前，我特意找個(gè)他不在家的時(shí)候，回去走動(dòng)，嫂子跟我哭了好久。家里哪兒還有錢??！都開始跟太子借錢了！”

　　岳樂聽見這話，驟然緊張起來。

　　“跟太子借錢？太子才幾歲，能有多少錢？”

　　“他沒有，皇上有啊。索額圖教太子撒謊，跟皇上開口。”

　　“這還得了！”

　　赫舍里氏見丈夫怒目圓睜，真生氣了，趕緊安撫。

　　“爺，這事咱倆說說也就算了，我也只聽嫂子隨口提過一句而已。其實(shí)，誰都察覺到了，就瞞著皇上一人兒。都知道皇上疼太子，不敢說。你要是去告訴了，皇上一時(shí)念著你的好，后頭未必。再說將來太子登基，還不得秋后算賬?。俊?p>　　“我都滿頭白發(fā)了，我……”

　　赫舍里氏指著搖籃里的孩子，低聲勸慰。

　　“誰都不是不老不死的神仙，別把她牽連進(jìn)去呀！”

　　岳樂默默無語，拿齊東西去城門口接駕。

　　恭親王常寧比他到的早點(diǎn)，正在道邊臨時(shí)搭起來的棚子里喝茶，看見他來，慌忙讓座。

　　“伯父辛苦！新沏的毛尖，來一碗？”

　　“不必了，御前失儀，老臉沒處放。”

　　妻子透露的事情，岳樂終究放不下，覺得侄子常寧為人淡泊，不好講是非，現(xiàn)在四下里又無人，便低聲跟他打聽。

　　“太子殿下，你最近見過沒有？”

　　“您是知道我的，手里沒正經(jīng)差事，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p>　　“話不能這么說，你是親叔叔?。　?p>　　“叔叔沒有外公親?。∥冶炔涣怂黝~圖，被皇兄一擼到底，照樣能出入宮闈跟進(jìn)自己宅院一樣?！?p>　?。ㄗ髡咦ⅲ核黝~圖是赫舍里皇后的叔叔，不是親爹，但似乎外公的兄弟也是叫外公，有時(shí)加序齒而已，這里就直接這么寫了）

　　岳樂聽這話有戲，正要往下深說，內(nèi)務(wù)府卻派人來傳信了。

　　“二位王爺快請吧！圣駕說話就到！”

　　恭親王便捏下岳樂的手，示意以后再說。

　　二人重整衣冠，連忙接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