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閻山莊的寒室里,封存著藍兮螢的遺體,在莊主朱云亭的悉心照料下,兮螢的身體完好無損。
她就那么躺著,如果不是貫穿她心口的那一個劍傷,他會誤以為她只是睡著了。
“醒來吧,這一次,去做你應(yīng)該做的?!?p> 楚客塵劃破手指,把自己和藍兮螢的血同時滴在了還魂令上。陣陣紅光閃爍,末了,還魂令真的化成了一顆水波蕩漾的露珠。
冥王的至寶還魂珠,只要人肉身還在,元神未滅,就能令離體的魂魄還歸,使死人復(fù)生。這種扭轉(zhuǎn)生死的寶物,也只有掌控死人的冥王才擁有,多少仙神妖魔苦苦追尋,也未曾一見。
得了這顆還魂珠,楚客塵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欠了冥王一個莫大的情分,到時假如要用生命來還,恐怕也在情理之中,說不得什么。
還魂珠飄飄悠悠,注入藍兮螢眉心,不一會兒,自窗外吹起一股陰風(fēng),在寒室內(nèi)久久盤旋。
楚客塵已經(jīng)做完了該做的一切,接下來,就只有等待了。
楚客塵日日在房間里等待,入定,每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他總會出門在院子里小坐片刻,不知不覺,都已經(jīng)第七次了。
今天,一個人特意給楚客塵帶來了松淵國的消息。
“聽說了嘛,前些日子得玉心仙輔佐,大敗我們龍昭的松淵國又易主了,聽說這次的新王很是年少有為啊。”
特意前來傳話的是一位藍衣男子,他體態(tài)瘦削修長,手執(zhí)一把紙扇,墨發(fā)高束,眼湛如丹,英氣滿面,頗具書生意氣,儒俠之風(fēng)。這位正是火閻莊主朱云亭之子,朱子墨。
不用明說,楚客塵早已猜到。
“這短短一年光景,先是弘正,又是昭惠,然后是侯景……這些,恐怕都是玉心仙您的杰作吧?”
朱子墨這陰陽怪氣的語氣,一時讓楚客塵不知道他是在笑還是在怨。
“公子是笑荼蘼峰弟子也會參與王室斗爭呢,還是怨因我攛掇,使龍昭國在松淵國手里吃了大虧呢?”
“哈哈哈哈……”朱子墨大笑不止,“咱們?nèi)私缰T國成這般犬牙交錯之勢,彼此之間你來我往,拿拳頭講理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勝敗是非,誰能說得清?我又有什么好怨的呢。而且我也知道,玉心仙畢竟是為了還魂令才委身事內(nèi),才遠近奔波左右逢源的,怎么說都是你得理,我也沒有怨的道理啊。我只是笑,笑世人把你捧上了神壇,說你是客居塵世的方外之人,有匪君子的玉心仙人,殊不知你也與天下人沒甚分別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張馳進退情理公私,都是一樣。”
楚客塵不置可否:“這是自然,否則我也不會在荼蘼清修,早去九重天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了。”
“哈哈,今日才發(fā)覺,玉心仙原來是這么有意思的一個人!”
楚客塵問道:“敢問那位侯景公子,是如何坐上王位的?”
“說起這個可就更有意思了!那公子侯景,本來一向是蟄伏深宮不出的人物,從不曾參與各方勢力角逐,也怪那國后靜王妃愛子心切幾近瘋魔,非要鏟除一切對她兒子昭惠有威脅的人,先是前國后昆淑離奇暴斃,后是公子侯景中毒不治,腦袋都差點兒給燒壞了,不過還好,侯景公子后來又離奇地好了,聽說是有寶物護體,反正最后沒死就是了。這一樁樁一件件,使得那位宅心仁厚的昭惠公子看不下去了,竟把王位禪讓給了公子侯景,自己則帶著靜王妃重回封地南山去了?!?p> 楚客塵點點頭,一切最終還是走上了正軌。
王權(quán),世間最大的權(quán)力,屢屢引得王室自相殘殺,與人倫之樂絕緣。想到那些身居高位的,為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又將經(jīng)歷多少勾心斗角?楚客塵慨嘆,這些東西,當(dāng)真是人世毒藥。
朱子墨仰天長嘆,“當(dāng)真是世道淪喪啊,人王本該是先集功德于一身,然后才能承天命應(yīng)時勢的人,松淵國松氏一家就這秉性這操守,尚且還是人王,真不敢想象其他地方又是怎樣一派慘烈?。 ?p> 朱子墨把手中寫著頌詞的折扇狠狠往地上一擲,再不去看它。
“聊這么起勁兒?”
突然傳過來一個人的聲音,叫楚客塵和朱子墨兩個人皆怔,回過頭看,竟真是故人藍兮螢!
“師妹?!”朱子墨剛剛還端著的姿態(tài),這下全都無蹤無影,沖上前緊緊抱住藍兮瑤,再不松手,“你總算回來了,我可想死你了!再也不要離開了,再也不要……”
看這師兄妹倆,感情可當(dāng)真不一般。
生離死別這四個字的分量有多重,楚客塵還是清楚的,所以他也由衷地為他們的再聚感到歡欣??沙酥?,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和難過,也在不受控制地肆意生長著。
“喂,有人,你就不能矜持矜持?”藍兮螢習(xí)慣性地一把推開師兄,看向楚客塵:“謝謝你?!?p>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里,傾注了兮螢畢生的深情,此刻,她完全褪去了從前的肆意輕狂。
“客塵師兄勞苦功高,請受我一拜!另外,剛才說笑之語,還望一笑了之,莫要往心里去?!敝熳幽虻匾话?。
朱子墨知道他有恩于八大山莊,剛才那樣陰陽怪氣一通,也許是怕,怕兮螢師妹從此連人帶心都往他那邊去了。朱子墨啊,是取是舍,都萬萬不能執(zhí)著啊,如此行徑,小人不齒也!
楚客塵微微搖頭,扶朱子墨起身:“公子言重,既然諸事已了,那在下便告辭了?!?p> “請等一等!”藍兮螢和朱子墨兩個人同時出聲叫住。
兮螢看了一眼子墨,“好吧,那你說?!?p> 朱子墨一愣,師妹何時學(xué)會謙讓了?莫不是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當(dāng)真開竅懂事了?不過眼下也沒時間多想,對楚客塵道:“玉心仙對我們八大滅靈山莊有再造之恩,勞苦功高,請務(wù)必多留些時日,我們也好酬謝?!?p> “這……”楚客塵本想婉拒,結(jié)果話到嘴邊,猛然意識到周圍天色莫名暗了幾許,有那么一瞬間,他聽到山莊里傳來無數(shù)慘叫和啼哭聲,但也只是這么一瞬間,隨后他再想細心留意,反而什么也察覺不到了。
片刻功夫,楚客塵留神推算,果然算出八大山莊將有一難,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袖手旁觀?恐怕一時半會又是回不了荼蘼峰了。
“好?!背蛪m輕輕點頭,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朱子墨的一腔熱情。
“太好了,師妹,先給玉心仙安排安排,我去叫其他師叔們,稍后就來。”
“沒問題?!?p> 風(fēng)吹得樹葉窸窣作響,院子里,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藍兮螢的心狂跳不止,感覺臉燒得厲害,滾燙滾燙的,不用想,就知道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紅透了。
他的臉依然清冷鋒峻,威儀不可侵,可這時再看,又覺得不一樣了,那一雙桃花眼里的溫柔已經(jīng)到了讓人難以忽略的地步,本是萬里雪原一簇火,現(xiàn)在越燒越旺,足以消融他一身寒氣,讓看的人覺得溫暖,覺得安心。
“為什么,你要這么不遺余力地救我?”藍兮螢不解,明明他們也才見過三次面而已。心底深處也不是沒有想法,但她不敢去想。
“因為……我不忍,也不想你死。”楚客塵也曾無數(shù)次追問,可最后得到的,始終還是這個答案。是啊,不忍,不想,就這么簡單。兩輩子的時光,千年修行,他不是那種執(zhí)著生死之人,只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誰能避免?他不是沒見過死人,只有這一次,算是私心作祟了吧。
“……”藍兮螢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又能說什么?
“對了,你在佩劍中留下一字憾緣,是什么意思?”楚客塵問道。
“我也正想問你來著?!彼{兮螢反應(yīng)過來,迫不及待道:“那夜與你在林中分別后,我回了山莊,結(jié)果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我趕到水寒閣去尋找爹爹,爹也已經(jīng)遇害,這時,那個黑衣人出現(xiàn)了!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他,與他纏斗時,我看到他的劍上刻著一字憾緣四個字,還有他腰間,戴著……戴著你們荼蘼峰的天珠淚!”
“天珠淚?!”楚客塵萬年平靜無波的心海掀起滔天巨浪。
“沒錯,就是天珠淚,我不會看錯!”藍兮螢信誓旦旦,“我們水寒山莊有水寒劍坐鎮(zhèn),根本不可能那么輕易就從外部被攻破,所以一定是內(nèi)部出了奸人使壞,而那個戴著天珠淚的黑衣人,一定就是關(guān)鍵人物!”
“……”
“我知道你不愿接受,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無論如何,這次我水寒山莊之禍,與你們荼蘼峰是脫不了關(guān)系的,我一定會調(diào)查清楚!”藍兮螢并沒有因為楚客塵是荼蘼弟子而隱瞞什么,對他,她足夠信任。
“好……”楚客塵只是微微點頭,再沒有說什么。
另一邊,朱子墨先來到了距離火閻山莊最近的雷行山莊。
一入內(nèi),就見雷行山莊的莊主荊玉正在緊急部署莊內(nèi)弟子,看他滿頭是汗,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慌的。
還是頭一次見這位吊兒郎當(dāng)?shù)男熓迦绱苏?jīng)而緊張的模樣,朱子墨很清楚,現(xiàn)在的形勢不容樂觀。
“還站著干嘛呀,快幫師叔看看,雷行劍我應(yīng)該安置到哪兒才妥當(dāng)?”
“師叔……”朱子墨一直沒有說話,突然對上他的雙眼,“師叔,你……動搖過,害怕過嗎?”
“?。拷袢者@是怎么了,一向義憤填膺不死不休如你,也知道怕了?”荊玉笑嘻嘻地照子墨胸口來了一拳:“師侄別慌,天塌了還有師叔們頂著呢,砸不著你們?!?p> 朱子墨對荊玉的玩笑視而不見,反而視線一寸寸在他的眼中摸索著,似乎非要找到什么不可!
被他這樣盯著,荊玉很不自在的別過頭去:“怎么突然問這么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師祖把守護八劍的責(zé)任交給了你們,致使你們一生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寧,我不相信,你們沒有動搖過,害怕過。”
“這……”望著天邊某個地方出了很久的神,荊玉一聲長嘆,一聲苦笑,“說沒有,那是不可能的?!?p> 荊玉很清楚,當(dāng)師叔們一次次發(fā)著牢騷,感慨壓在肩頭的滅靈八劍太重時,其實內(nèi)心早已動搖。他不知道,他們還能守得住本心幾時……
朱子墨靜靜地看著小師叔,等待他的回答。
“可自從滅靈劍現(xiàn)世,師父把劍交到我們手上,守護它就成了我們的宿命,注定我們要傾盡一生。師叔們誰不知道二師兄的今天或許就是我們的明天?他只是早一些罷了。也許有那么幾刻,我們有過動搖,有過害怕,但我希望,那終歸只是一時的情緒……”
荊玉抬頭望天,盯著天上云卷云舒,望眼欲穿……
朱子墨再次對上荊玉的雙眼,一片漆黑的虛空,空無一物,漫無邊際。
這眸子,讓他看得一陣心酸,不由得捫心發(fā)問:“師叔,值得嗎?”
“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既然有人生就不凡,就不該再拘泥于什么值不值得,而應(yīng)比普通人更多的奉獻出自己,如此,才無愧那么多人的敬仰和信任。”荊玉話鋒一轉(zhuǎn),始料不及地笑出了聲,拍拍師侄肩膀:“話說也是飽覽群書的讀書人了,還問這種問題,就沒格調(diào)了啊!”
“師叔,我懂。我也只是,想聽聽你們的心聲,想為你們分擔(dān)一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