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堂之后,晉王扶著太子出了太極殿。
皇帝就在太極殿的后門等著他們。
見太子跛著腳出來,他冕旒下的神色一痛,上前兩步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兒子的手臂,神情沉重地說:
“承乾,這兩日你先不要上朝了,專心治病,我聽太醫(yī)說,一定要多走一走才能好,你跟著理政,總是坐著的時間多,耽誤病情?!?p> 當他說到“不要上朝”時,他能明顯感覺到兒子手臂上傳來的震顫。
想到太子一向自信爽朗,“敏感”這個詞何時跟他扯上過關系?他的心就又痛了一分。
于是皇帝不動聲色地又補充了一句:
“你放心,即便是治不好也沒事。該打的仗,阿耶都已經(jīng)替你打完了,接下來你的任務主要就是文治,你只需知人善任便可,腿腳不方便又有什么要緊?”
太子揚起了頭,挺直了胸膛吐出了一口郁氣,故意用爽朗的笑容說道:
“阿耶放心,我會努力治病的。不過就是一點兒小毛病而已,生死難關都挺過來了,我還怕這些?”
皇帝聽了他的話,看著他故作堅強的笑容,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伸出手來給了太子一個結實的擁抱,拍著他的背道:
“好兒子!不愧是朕認定的儲君?!?p> 皇帝怕自己的眼淚落下來,松開他之后,頭也沒有轉的就走了,走得那么倉皇,揮手道:
“小九,送你太子哥哥回東宮,多陪他說說話,朕還有事就不去了。”
晉王連忙沖著皇帝的背影躬身行禮道:
“是,父皇。”
皇帝的儀仗走遠了。
太子站在門口好一會兒,始終都沒有勇氣邁出腳步。
現(xiàn)在他每走一步路,都在令自己難堪。
晉王李善就默默地在一旁陪著他,沉默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如同太陽一般耀眼奪目的大哥啊,為什么會這樣?
他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替他受了這個??!
至少他不是大唐的儲君,也沒有承擔過眾人的期望,更不曾有過多么耀眼的過去,他要是瘸了,會比太子好承受多了!
越想越難過,他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
太子聽見了動靜轉過了頭,就看見自己弟弟抬著袖子擦眼淚,可是越擦越多,越哭越厲害,最后直接用袖子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他聲音壓抑,低低的抽噎著,好似每一聲喘息都帶著痛苦。
太子沉重的眉眼漸漸地露出了柔軟,伸手將他的捂臉的袖子拽了下來,笑著說:
“你看你哭什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你瘸了呢。”
晉王不說話,哭得更厲害了。
太子今年二十一歲,身材高大俊朗,比他高了不止一個頭,他艱難地挪了半個身子,讓自己面對著他,抬手擦了他的眼淚,調(diào)笑般地說:
“小九,你今年多大了?自從母后過世那一回,你就再也沒有這么哭過了,平時像個小大人一樣,現(xiàn)在怎么哭得跟個小孩兒似的?”
太子見他依舊哭得傷心,根本止不住,于是眉頭一凜,佯裝怒氣道:
“……你大哥我又沒有死?!?p> 晉王被驚到了,猛地揚起了臉來,清雋的眉目梨花帶雨似的,帶著倔強說:
“說什么不吉利的話?大哥長命百歲!”
他垂了一下眉眼,似乎想通了什么,抬手將眼淚都抹了去,又恢復了那端莊沉靜的模樣,說:
“大哥說得對,與性命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值當哭?!?p> 太子苦笑了一聲,隨即慈愛的抬手,像往常一樣揉了揉他的發(fā)頂,說:
“傻子?!?p> ……
……
太子不再上朝,每天都會大量的練習走路,曾經(jīng)他多么刻苦的練功,如今他就用同樣的意志練習正常的步行。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他的腳依舊沒有任何起色,甚至眼見著肌肉都萎縮了下來,變了形。
沒有關系,總有一天會好的,他對自己說。
直到有一次,他走過一座石橋,看見橋下自己那歪歪倒到的身影,腦海中自己曾經(jīng)一萬次從這里過,一萬次都挺拔如松的身影突然浮現(xiàn),在湖面上掠過。
那一瞬間,他終于崩潰了,扶著石橋痛哭出聲。
他完了,他想……時命不予,老天不公。
……
晉王日日都會去東宮陪他,陪他一起走路,陪著他處理一些政務,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精神一日日的萎靡下去。
從笑著安慰開導他這個弟弟,到雙眼無神,再也看不見他這個人……
晉王穿過了殿門,見里頭都是教坊司的俳優(yōu),跳舞彈唱的亂做一團。
明明該是歡快的場景,卻硬是有一種頹廢憂愁之感。
他愣在當?shù)夭粍恿?,眼看著那些跳舞的舞姬從他的身旁環(huán)繞而過,舞袖翻飛,像是不知疲憊一樣。
太子坐在大殿之上,手里拎著酒壺,眼神望著外頭,卻幽暗無光,時不時拍一下手,叫一聲好。
“大哥……大哥……”
晉王站在紛亂的舞姬間,叫了好幾聲,太子都沒有理他。
他心痛的無以復加,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也沒有再流下來。
因為他知道,他的太子哥哥再也不會哄他了。
于是,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抬手躬身行禮道:
“太子殿下,臣弟有諫言要說!”
他的語調(diào)依舊溫柔輕緩,但是卻帶著不容人忽視的堅定。
太子眸光晃了一瞬,看著晉王的身影抿了抿唇,沒有理他,而是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酒。
他什么話都不想聽……什么道理他不明白?
可是晉王依舊執(zhí)著,聲音又提高了一倍:
“太子殿下!臣弟有諫言要說!”
他聲音中帶了怒氣,還有痛苦,震得整個大殿內(nèi)的人都扭過頭來看他,絲竹聲,飛舞的衣袖一下子都停了。
太子這才懶洋洋地出聲道: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大哥我心情不好,看點兒歌舞罷了……你走吧,別掃興。”
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沉郁。
“你們都退下!”晉王垂眸,對那些舞姬說,明明語調(diào)溫和,但是帶著上位者的威嚴,像冰一樣冷。
“都退下,都走。”跟著太子的隨侍宦官見太子沒出聲,連忙揮舞著衣袖,將大殿里頭的閑雜人等都清空了。
晉王看著座上的太子,含著淚問:
“大哥,你這是在做什么?你依舊是儲君,父皇說了你即便是治不好也依舊是儲君!你作為儲君兢兢業(yè)業(yè)十多年,從未如此荒唐過。”
太子疲憊頹廢的目光看著他,似乎有水光在轉,他拿著酒壺微微前傾了身子,聲音嘶啞地問;
“小九……你真的信嗎?大唐會用一個跛子做儲君?是皇子們都死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了嘛?”
他不等晉王說話,憤怒地又接著說道:
“即便是只剩下我一個皇子了也不可能!大唐那么多大臣,各個都是英雄都是人才,他們會容忍一個跛子做他們的儲君,皇帝?!……絕不可能!”
他喊脫了力氣,雙目通紅地又跌坐了回去,喃喃地說道:
“不必再說了,你大哥我又不是傻子,說什么都沒用,我完了……你讓我找些樂子,高興高興成嗎?……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活了?!?p> 晉王含淚看著他,見他頹廢的坐在座上,仰頭喝著酒,酒水順著嘴角流到了下巴上。
本來英俊的面容,續(xù)著胡茬,黑眼圈濃重,與從前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被人剜出來了,高聲說道:
“怎么不可能?大哥,你不是一般的皇子,你協(xié)助父皇理政多年,朝野內(nèi)外聲望那么高,這天下有幾個人能比得過你去?!除了你還有誰配做父皇的繼承者?”
他緩了緩,痛苦地皺眉道:
“……你不能就這么放棄了,自暴自棄扔人短處。我知道,你心里頭苦,你所承受的痛苦沒有人能分擔,沒有人知道滋味??墒浅嫉芮竽懔?,能不能不倒下?能不能邁過這個坎兒?”
他聲音帶了哭腔:
“父皇不是說了么,文治之君知人善任便可,只要你還像從前一樣,有誰會不服氣?不會的。”
太子看著晉王,眼睛中漸漸燃起了一絲希望。
……
……
“父皇……你不會因為太子哥哥腳出了問題,就另立別人的,對吧?”晉王祈求般地問。
皇帝聽聞,痛苦的皺著眉頭,摔了手中的奏章,惱怒地說:
“立誰?他是我培養(yǎng)多年的儲君,甚合我心意,除了他我能立誰?!”
晉王嚇得眼皮子哆嗦了一下,隨即連忙跪了下來,拱手道:
“那請陛下恢復太子上朝議政吧。他不會養(yǎng)好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懷疑父皇已經(jīng)棄了他,會一蹶不振的!”
皇帝聽聞,痛苦地扶額低下了頭,放在案幾上的手,緊緊地捏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武柔跟晉陽公主就站在偏殿的門外,擔心地看著他們。
這是她第一次見皇帝露出這么痛苦的神色來。
過了一會兒,皇帝聲音低沉地說:
“小九……阿耶不是不想讓他上朝,只是一看見他現(xiàn)在的樣子,朕心里頭就難受……真的難受。老天爺為何要這樣……”
他說著,眼淚就大顆大顆的落在了案幾上,“啪嗒”地砸在奏章上。
他連忙伸手將奏章推開,抬手將眼淚抹了,四十多歲的人,伸手抹眼淚的模樣都透著狼狽。
武柔和晉陽公主看見這一幕,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晉王哭著說道:
“兒臣知道,父皇……兒臣也很難過,可是他現(xiàn)在需要人的肯定,尤其是父皇的肯定。你若是不看他,他怎么能扛過這么大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