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揚(yáng)站起身,梅雪得以看見了坐在椅子上的梅嬤嬤。
還不到六十歲,可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滿臉都是溝壑叢生的皺紋,人瘦到了極致,任誰都能一只手輕易拎起來的樣子。
從不在外人面前落淚的梅雪在這一刻淚流滿面,她走到梅嬤嬤面前摟住她,哽咽著叫了一聲“姑母”。
沈清揚(yáng)顯然已經(jīng)提前和梅嬤嬤說過了,所以即使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楚,梅嬤嬤還是摸著梅雪的頭發(fā)哭了起來,只是她一直都不說話,只嗚嗚咽咽地抱著梅雪哭。
梅雪這才發(fā)現(xiàn),梅嬤嬤不僅是斷了雙腿,她還成了一個啞巴。
而且,兩只手總共只剩下了三根手指,還都沒有了指甲。
是啊,這樣她就再不能跑,不能說,也不能寫了。
嚴(yán)氏,你真的很好!
跟在后面的梅剛匍匐在地上哭了起來,他不敢哭出聲驚動四鄰,生生把自己的嘴唇都給咬破了。
他離開京城的時候,梅嬤嬤還僅僅是斷了腿,由此可見,這些年里,嚴(yán)氏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折磨她。
沈清揚(yáng)沒有說話,他彎腰將梅嬤嬤抱起來往屋里走。
梅雪站起身,緊跟在沈清揚(yáng)身后進(jìn)了屋子。
沈清揚(yáng)將梅嬤嬤放在床上,又看了梅雪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梅雪將梅嬤嬤抱在懷里,只覺得像抱著一個孩子似的,輕得令人心顫。
沈清揚(yáng)顯然已經(jīng)把許多事情都告訴過梅嬤嬤了,所以,當(dāng)梅雪和她說起爹娘和哥哥姐姐時,她并未出現(xiàn)過于激動的情緒,只是緊緊摟著梅雪不停地?fù)u頭。
梅雪知道她的意思,她和娘一樣,只想她平平安安地活著就好,她一樣不愿意她走上報仇這條路。
梅雪用帕子輕輕給梅嬤嬤擦著眼淚說:
“姑母,我想過的,如果我的生母還活著,她也一定不愿意我再和喬家有任何瓜葛。
所以,從今往后,我就只是梅鏡塵和韓氏的女兒,是梅家的孩子,是你的親侄女,是你在這個世上的親人?!?p> 梅雪像安撫孩子一樣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說:
“姑母,你不用害怕,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有能力也有信心給梅家人報仇。
只是需要的時日還長,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著,我希望你能看到嚴(yán)家和鐵家滿門傾覆的那一天?!?p> 溫?zé)岬臏I珠自梅雪臉上滾下,滴滴落在梅嬤嬤花白稀疏的頭發(fā)里。
“至于嚴(yán)氏,她不配去死,我會讓她好好地、慢慢地品嘗這世間所有的苦楚。”
梅嬤嬤終于不再掙扎搖頭,而是放聲大哭起來。
只是她的喉嚨已經(jīng)被破壞,縱使哭到渾身顫抖,也只能發(fā)出低沉嘶啞的一點兒聲音。
等到梅嬤嬤終于睡著,梅雪才將她放到床上蓋好薄被。
沈清揚(yáng)還等在臥室門外,而梅雪已經(jīng)毫無異常,只有眼睛泛著淺淺的紅。
鄭重地給沈清揚(yáng)行禮道謝后,梅雪看著他說:
“嚴(yán)氏之毒,遠(yuǎn)超我的想象。我姑母能從她手里早一刻鐘逃離,都值得我對你感恩萬分。
所以,以后,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沈大人盡管開口就是?!?p> 沈清揚(yáng)一直默默地看著梅雪,這時候終于笑了一下說:
“如果我說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你會答應(yīng)嗎?”
梅雪苦笑了一下,對沈清揚(yáng)搖了搖頭。
沈清揚(yáng)就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才又說:
“我從不后悔曾脅迫你去成都給李瑾之治病,因為我到現(xiàn)在都不理解世上怎么會有李瑾之這樣的人。
他就像個圣人一樣,像個從天上下來的仙人一樣,我知道我大約是爭不過他的,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就只是想要……我并沒有貪心?。 ?p> 沈清揚(yáng)說著話,一拳砸到了墻上。
梅雪默默無言,就這樣安靜地看著沈清揚(yáng),直到他平靜下來,她才又接著說:
“等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想接我姑母回去?!?p> 沈清揚(yáng)忽然又激動起來,紅著眼睛盯住梅雪說:
“你想把嬤嬤接到哪里去?接到蜀王府去嗎?你休想!
過些時候,我會把嬤嬤帶回家照顧,你要是想見她,就到我家里去?!?p> 梅雪不說話,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就轉(zhuǎn)身往外走。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天才擦黑,喬鈞誠攜妻女威逼利誘甚至要強(qiáng)行帶走蜀王府那位女神醫(yī)的消息就在洛陽傳開了。
洛陽的各大酒肆茶樓,都因為這個勁爆的消息而客滿。
事關(guān)嚴(yán)家、鐵家以及美名滿洛陽的喬家夫人,而且那位貌若天仙的喬家二姑娘和武安侯世子定親的消息早就傳開了,于是,武安侯府也一起成了話題的中心。
多少年了,洛陽都沒有這樣熱鬧過了。
尤其是眾人都在猜測十年前的錢塘梅家滅門案是不是兵部尚書鐵蘭翔下的黑手,更是將整件事情推上了高峰。
這要是真的,得有多少人頭落地?。?p> 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當(dāng)今太后的娘家。
嚴(yán)、喬、鐵三家,都是洛陽這幾年的新貴,姻親、門生、親朋故舊,牽扯的何止百家。
一時間,人們奔走相告,有急忙打探消息以確定對策的,但更不乏幸災(zāi)樂禍和落井下石的。
武安侯府在消息傳開的第二天就遣媒人上喬家退了親事。
喬安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早已經(jīng)流干了眼淚。
玉撰端著碗跪在床邊,苦苦哀求喬安然吃口飯。
喬安然不理會她,只自言自語地說:
“都是我蠢,是我蠢,我怎么就忘了娘交待的話呢?”
她說著翻過身,眼神呆呆地看著玉撰問:
“你說,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恨死我了?他們肯定再也不想看見我了,對嗎?”
玉撰不敢回答這種問題,只繼續(xù)哀求喬安然好歹吃一口飯。
喬安然閉了閉眼,忽然又哭了起來說:
“她真的太厲害了,我們?nèi)齻€人,她只有一個人,可她就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沒說,我就開始心慌害怕了。
我都給她跪下了,爹和娘也一直在求她,她怎么就能做到那么狠心呢?她到底想要什么?。俊?p> 玉撰終于有可以說的話題了,忙“呸”了一聲安慰喬安然說:
“姑娘,你這么尊貴的人,哪里會懂那些下賤人的心思?她一個低賤的醫(yī)女,靠著伺候男人過活,還真以為自己有多高貴了不成?
她也不想想,就蜀王世子那個病秧子,能活幾天還說不定呢!”
喬安然楞了一下,突然就不哭了,眼神詭異地盯著房頂想了一陣,喃喃地說:
“是啊,既然要靠男人,為什么不選個最厲害的呢?”
自己這處境,以后是別想嫁什么體面人家了,除非遠(yuǎn)嫁。
而這世上,有哪個男人是最強(qiáng)大的呢?強(qiáng)大到即使她壞了名聲也不受影響?
喬安然想著想著,忽然“咯咯”地笑起來,嚇得玉撰差點兒將手里的碗都給扔了。
喬家大少爺喬卓文是在第二天晚上從國子監(jiān)趕回家的。
喬鈞誠正在房里和嚴(yán)素素互相指責(zé),吵到激烈處,喬鈞誠憤而抬手給了嚴(yán)氏一個耳光。
嚴(yán)氏再沒了往日里的溫柔體貼,對著喬鈞誠破口大罵。
裝了這么多年,她早就累了,既然如今不必再裝了,那還有誰比她更能刺傷喬鈞誠呢?
她太了解這個男人的自私和懦弱了,她罵的每一句話,都能精準(zhǔn)地刺進(jìn)喬鈞誠的傷口深處。
喬鈞誠羞惱至極,不顧下人的勸說將嚴(yán)氏打倒在地,又連連踹了好幾腳。
喬卓文,就在這個時候快步走了進(jìn)來。
還不滿十五歲的喬卓文長得更像嚴(yán)氏一些,因此作為男子,他的長相就過分陰柔了些。
膚色白皙到了有些慘白的地步,嘴唇薄而紅,因為太瘦,就顯得眼睛異常的大,像要凸出來一般。
俯身將披頭散發(fā)的嚴(yán)氏扶起來摟在懷里,喬卓文回頭,目光陰冷地盯著喬鈞誠笑道:
“不過一些流言而已,也值得父親如此失了分寸嗎?”
喬鈞誠氣得呼呼直喘,可對上兒子篤定的目光,他忽然就覺得事情或許還有回旋的余地。
他的這個兒子,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妻子已經(jīng)很能干,可喬鈞誠知道,從幾年前開始,家里的許多事,妻子都是聽兒子安排。
比如武安侯府,就是兒子選中并一力促成的。
多好的一個靠山啊,只不過如今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