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夢到了薄霧繚繞的煙雨江南,夢到了小橋流水人家,夢到了自己一去不返的童年時光。
她聽著滴答滴答的雨聲,獨(dú)自走在小鎮(zhèn)上,沒有傘,有些微涼寒意。一直走到那年的小溪旁,站在岸邊看著,一對兄妹嘻笑打鬧。兩人的面容都是如此的熟悉,她知道,是十六歲的哥哥和阿難。
“竹馬哥哥,竹馬哥哥!”女孩趴在葉安背上如此喊著。
“哥哥還是會離開你的,我的阿難終究要學(xué)會一個人長大?!焙陀洃浝锊煌氖?,此刻的少年反手輕柔婆娑著妹妹稚嫩的眉眼道。
她靜默看著,終于淚濕了眼眶,再抬眼時,溪旁只獨(dú)自站著一個緊鎖眉頭的葉安,面對著自己。
“阿難,哥哥不會再回來了?!?p> 若離急切的想要觸碰那近在咫尺的熟稔臉龐,卻還是猶豫的收回了手。
“葉安這個少年,永遠(yuǎn)只能留在記憶里?!鄙倌昀^而說著,身影漸漸飄渺,最后化作輕煙消散在空氣中。她努力想要抓住對方,卻也只是徒勞。
——“不要走,不要走!”女子沙啞的聲音撕心裂肺。
沐宸擔(dān)憂的望著懷里喃喃自語的妹妹,關(guān)切的問正給她探脈的大夫。
“情況如何?”
“葉小姐是風(fēng)寒且氣虛所致的高燒,我開個方子給她一日三次的吃,過幾天就可以退燒痊愈了。”
“可她一直不醒,還總說胡話?!泵坝陮⒚妹脦Щ丶乙院?,她就一直是這般昏昏沉沉。
“據(jù)我看,葉姑娘應(yīng)該是燒糊涂了,進(jìn)了夢魘又走不出困境。將軍放心,病好以后,就自然而然的清醒了?!?p> 沐宸派了下人隨大夫去藥鋪抓藥,房間就只留下來妹妹和他兩人,落針可聞的空間,只有若離的自言自語分外清晰。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三十一個。”
男子聽妹妹在一個個的數(shù)著數(shù),一直數(shù)到三十一停下。心生好奇,便試著和昏迷里的若離對話。
“你是在數(shù)我的心跳嗎?”沐宸嘴角升起了些弧度,低頭注視著依偎在自己胸前的女子,不同于在御花園的嬌縱模樣,此刻倒尤其乖巧。
“哥哥…快回來…院子里…海棠花就開了?!币苍S是因為身體難受,就連說話,若離都顯得有些吃力。
原來竟是在數(shù)海棠花啊,我離開的日子,她都是這樣一天天度過的嗎?可如今,我卻沒權(quán)利將同等的愛,交由對方。一種無可奈何的沮喪感,不由自主的攀上心頭。這,就是愧疚地感覺嗎?
沐宸看著妹妹側(cè)臉那醒目的五指印,眼神微微動容。緩緩擁緊了懷里的女子,讓她更貼近自己心臟的位置。輕輕拍著若離的后背,哄著那人,讓其可以安穩(wěn)入睡。
“我的傻阿難,你要快點好起來。哥哥永遠(yuǎn)都是你的?!?p> 下午那一巴掌落下的時候,沐宸自己都有些震驚。那時候,心里突然很害怕,害怕妹妹會因為這個而對自己失望,離開自己。于是陷入了不斷的自責(zé)和愧疚當(dāng)中,他何曾不是同若離一樣難過,可也于事無補(bǔ)。身為臣子,永遠(yuǎn)都不能抹殺君王對自己的恩情,更清楚的明白肩上擔(dān)著的匡扶大承的責(zé)任。他始終記得那日在大殿里,自己那句至死方休的諾言。他不能忘。
那個瞬間,沐宸才突然感傷的明白書里所說的,“身不由己”。
而阿難此生注定是,別人碰不得說不得,只屬于自己的軟肋。
感受到懷中人愈發(fā)滾燙的體溫,他將女子平穩(wěn)的放在床上,擰干浸著冷水的毛巾,覆在了若離的額頭上。因為持續(xù)不斷的高燒,對方臉頰上漫起病態(tài)的紅暈,唇上也失卻血色,干燥的開始脫皮。女子依舊啞著嗓子喃喃自語。
“哥哥…阿難厲不厲害?”
“我的阿難最棒了?!彼诖策?,順著若離的問話耐心回答。
“恩?你…不是我哥哥…”昏迷里的妹妹,仍舊有些意識殘留,卻驀地蹦出這句。
“我是啊,我是你哥哥葉安啊。”沐宸輕輕握住了女子的手。
“你是大承的駙馬…不是阿難的哥哥…”
這從來沉穩(wěn)內(nèi)斂的將軍,頓時鼻子一酸,眼里泛起溫?zé)岬乃F。
卻被門外的敲門聲打斷,他及時收住了快要落下的淚,應(yīng)聲開門。此時,已是深夜,小茹去廚房熬好了藥便急忙送來。
他搖了搖緊閉雙目的若離,軟下聲音喚著對方。
“阿難,阿難。起來吃藥了?!?p> 女子彷若未聞的躺在那里,沐宸猶豫了一下,扶起妹妹,將其再次安穩(wěn)放在自己懷里。從小茹手里接過有些燙手的藥碗,舀了一小勺,輕輕吹去湯藥上蒸騰的熱氣。用勺沿啟開若離的唇,微傾勺子,藥便順勢流進(jìn)了女子的嘴里。第一口灌入喉,妹妹就咳了起來,漲紅著臉。緊鎖起眉頭,低聲說了句“好苦…”。
“阿難要乖乖吃藥,病才能好啊。”沐宸拍著妹妹的背,哄著。又繼續(xù)喂其喝藥。
好不容易喝完了,小茹收拾下藥碗和湯匙,正打算退下。卻被沐宸喊住。
“小茹,明早出去買份甘草梅子來。”
是給小姐吃完藥以后,緩苦味的吧。小茹會意,點頭答應(yīng)下,便退了出去。順手關(guān)上門的那刻,恰好見將軍用手背,探了探小姐額頭的溫度。丫鬟臉上流露出羨慕的神色,笑了一下。外面的人都傳說葉將軍麻木不仁,性格陰戾??稍谘诀呒叶〉难劾?,他對下人不冷不熱,也稱不上差。可唯獨(dú)對小姐,那是心貼心的溫柔寵溺。這些,他們都清清楚楚的看到。拋卻將軍和小姐兄妹的關(guān)系,總有一些時候小茹會覺得他們二人倒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眷侶。
她的夢一直停在江南,卻始終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若離在小鎮(zhèn)上,不見了少年葉安,為了尋那人便從街頭走到街尾,甚至翻過一個山頭回到幼時的家里。四處都是陌生的人和事,那種油然而生的恐懼和孤獨(dú)感,狠狠的壓迫著自己的神經(jīng)。她不停的走,走過了春夏秋冬,朝暉夕陰。隱隱聽見,熟悉的聲音,喚著阿難??扇韰s像是灌鉛般動彈不得。
“哥哥…救我…”喉嚨干的難受,以至嘴唇只是微微顫動了下,卻說不出半句話。
這一晚,沐宸衣不解帶的坐在床邊,照看著妹妹。
他懂這,若終不能相愛,便傾盡全部相守的道理。
第二天,小茹起大早去街上買來了新鮮的甘草梅子。熬完藥,就一起帶去了小姐房間。
進(jìn)屋后聲響驚動了那時正扶著額,短暫小憩的沐宸。他抬起頭,滿臉的倦容。
“將軍不如先去休息,這里交給我看著?!毙∪愠隹趧裾f道。
“我先喂她喝完藥吧。”始終是不放心,便不愿假手于人。
耐心給妹妹喝完藥,他拿起一顆甘草梅子放在對方嘴里。迷迷糊糊的若離,感覺到原本苦澀的舌胎上一陣甘甜,便忍不住嚼了起來。沐宸卻見懷中女子又是緊緊的蹙起了眉頭,那神情和自己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小茹聽到“咯嘣”的聲響,從若離嘴里吐出了一個被嚼碎的梅核。脫口道,“呀,我忘記這梅子有核?!?p> 他低頭望著從始至終閉目的妹妹,那若無其事的模樣。心口有了些,針扎般細(xì)細(xì)的痛楚。傻阿難,都病成這樣了,要什么時候才能清醒啊。
“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喊你。”沐宸不容分說的遣退了小茹。
他走到桌前,看盤子上放置的梅子。用頎長的手指一顆顆剜開果肉,細(xì)心的去核。全部處理完已經(jīng)過了很久,久到沐宸禁不住困意,伏在桌子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