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剛剛入夜,她獨自留在屋子里拾掇行囊。卻諷刺地發(fā)現(xiàn),如今將離之日,就如同剛剛到將軍府那時一樣,也是這般別無長物。手輕撫過微涼的梳妝鏡,曾幾何時,自己可以從那里,毫不推拒的看著那人,溫柔的手掌穿過黑發(fā)。那是現(xiàn)在已經遙不可及的回憶。背后的門忽地開了,灌進凜冽寒風,繼而又很快合上。
若離回過頭,便見那素衣長袍的男子,立于身后。
“想好了嗎?”也許是更深霧重,寒意侵人。蔣素聞經不住克制地咳了一聲。
“走吧?!迸哟脚相咧闩σ?,走上前牽住對方的手。這是讓一切重新開始的契機,她并不想失去,只得牢牢抓住。
那刻的他如釋重負的舒了口氣,抬手攬住若離的肩膀。懷中這人便是今后生活里溫暖的源泉,是他竭盡全力撐到最后的希望。
他們二人手牽手,肩并肩的出去??熳咧翆④姼T口時,卻被從屋頂跳下的執(zhí)劍少年,擋住了去路。蔣素聞放開了握著的手,將女子護在身后。眼角微微上翹,卻透出令面前人齒冷的寒光。右手從腰間,抽出軟劍的電光火石之間,已然開始正面交鋒。
子若原本只是在將軍府里留夜,卻不想,見到蔣素聞這攜人出走的場景。那日在竹林里刺殺,少年便清楚他的身手,如今一對一的局面,顯然自己必敗。甚至來不及通知屋內的將軍。
最后一招,蔣素聞只是用劍身擊中子若手腕,那力道卻震得劍從對方手里飛了出去。他順勢一掌打在少年肩膀,使其失力倒地。黑蒙蒙的天空,忽地飄起了大雪,洋洋灑灑。男子收起了劍,轉身再次握緊身后女子的手,走向門外。若離眼中一片氤氳,滿是眷戀地回望那個陪伴自己將近一年多地方。
再見。但愿此生,再不相見。女子在心底悄悄祈盼,以后無論悲喜禍福,都再和那人沒有丁點瓜葛。會有一個全新的將來,在遠處等待著自己。她只需要不再回頭,堅定地和身邊人朝前走。
決絕離去的若離,踏進馬車的最后一刻。某個只著里衣,甚至來不及披袍子的男子,慌亂的從屋子里沖出來。卻只趕上看一眼,愛人的淡漠背影。
車前的馬嘶鳴一聲,揚長而去。
葉沐宸怒火攻心,喉中一口血灑在皚皚雪地上。他隱約聽見外面打斗的聲響,莫名的不安情緒激得自己跑出去。他料想得出,會發(fā)生什么,匆忙之間竟連鞋子都沒穿上。光腳疾走在刺骨的雪地上,沐宸依舊還是遲了。
“別走…”瘦削男子頹然跌倒,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往外咳著血。卻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滿是懇求和絕望?!叭~難!誰…允許你就這么走的。你憑什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仗著我愛你,是嗎?”凍得發(fā)青的十指,狠狠的扎進積雪里,又猛的握緊。他近乎自虐的反復感受著,白雪在手中化為冰,再化為水的短暫過程。像極了此時,自己不再掙扎不再祈求的心。受傷的子若怔仲在旁,不知所措。少年難以置信的望著將軍,卻遲疑著不敢阻撓對方這般失控。
“阿難…誰都可以負我,唯獨…你不可以?!便邋份p聲低語,話里卻消彌了所有溫度。直到自己漸漸麻木的身體,被溫熱緊緊包裹。
“沐宸…跟我回去好不好?我找大夫來?!庇缹幚卫伪е鴮Ψ剑焓痔嫠萌プ爝呉呀浤Y的血跡。
“阿難…”沐宸還是沉沉喚著,仿若未聞。
“別再這樣了,我求求你?!惫魇冀K不忍心看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生平第一次放下自己所有的矜持和驕傲,流著淚懇求。永寧心里突然有了殘忍的愿望,希望葉若離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一旁的少年,凝神望著不遠處,懷抱著將軍的女子。一股血從嘴角蜿蜒留下,他用衣袖無謂擦去。反正也已經不是第一次受傷了,只是這次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
顛簸的馬車外素聞裹緊袍子,揮鞭疾馳。車內女子輕輕掀起簾子,淺笑著問道?!八芈?,我們去哪里?”
“洛陽?!笔Y素聞眸中,閃動著慵懶迷人的光芒,出神的望著前方。
洛陽?就是先生念過的那句,“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崩锼峒暗牡胤絾??
多日以后的寒冷清晨,她尚在馬車內閉目小憩,就被素聞輕輕搖醒。
“我們到了?!边@些天的輾轉奔波,使得男子面色有些蒼白和疲憊。所幸的是,他們終于順利到達。
若離睜開惺忪睡眼,被他牽著走下馬車。入目便是,一家不算氣派,卻人來人往的酒館。高掛著的招牌上,用燙金筆寫下“酒千觴”三字,落筆雋永利落。一看,就是蔣素聞的筆跡。他們二人走進酒館,而屋內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各自談天說地,推杯換盞。只有勤快的店小二跑上前,臉上露出歉意?!皟晌豢凸?,實在不好意思,咱們這兒已經沒位子了?!?p> 若離側過頭,向身邊人投去詢問主意的目光。他卻四周環(huán)視一圈,淺笑著低頭咳了一聲。店里一位面容和善的大娘剛剛從廚房出來,就忙的不可開交。直到經過蔣素聞身邊時,被這聲咳嗽引得,才抽空瞥了那人一眼。當真正看清面前的男子,大娘驀地怔愣一下,忽地慈祥笑起來,笑的臉上褶子都湊在了一起。
“夏大嬸,莫非你認識這兩位客人?”那店小二納悶道。
“我只認識這一位,就是咱們這兒的老板?!贝髬鸩[著眼,同剛招來的小二介紹道。那和藹目光在男子身上逡巡一周,認真打量著許久不見的老板。又好奇問,“那這位姑娘是?”
他聞言,忽地明朗笑起。
“這是你們的老板娘?!?p> 那似乎是大嬸六年前認識老板以后,第一次見蔣素聞說出如此溫柔的話語。宛如冬日大雪后,照射世間的第一縷陽光,暖徹心扉。暖化了頑固堅冰,暖熱了胸口郁結。
他們離開的第二天,皇上就下令追捕蔣素聞。丞相也因為這件事,被禁足關在家中。而一直負責此事的葉沐宸卻稱病遲遲不露面,使得這集眾謀反的案子一度擱置。將軍府內,永寧聽見屋里傳來的聲響。剛推門進去,一個酒壇就摔碎在腳邊。她抬眼就看見,那個坐在桌前,大口灌酒的男子。
“別喝了!”她無奈出言勸阻,卻深知只是徒勞。這些天,葉沐宸不顧有傷在身,清醒后便一直不停喝酒。在沐宸身邊站里良久,終于還是看不慣對方這自暴自棄的模樣,永寧伸手奪過其手中的酒壇,狠狠摔在地上?!澳氵@樣,她也不會回來。永遠都不會…”
似乎被這句話激到,沐宸不復之前的失神,拍桌站起,直視著妻子。深眸里的冷光,似雪如霜。
“她會回來的,阿難不會離開我?!蹦凶有攀牡┑┑溃瑥那澳嵌我玫那酀瓡r光,沐宸曾無數(shù)次的虔誠發(fā)誓,此生永遠不會丟下妹妹一人??扇缃?,歲月的催枯拉朽,到頭來竟是那人先離自己而去。
“可笑。她和別人雙宿雙飛,還會想到你?”永寧不禁出言反諷,滿心的嫉妒,眼圈卻忍不住地紅透。
“哼。即便如此,那也輪不到你。”沐宸本來就是不甘示弱的人,被女人這么嘲笑,就不屑地回嘴。說完這句話,淡訕一聲,就推門出去。走在長廊上時,那深色瞳孔里的寒意,陰戾逼人。
要醉多少次,醒多少次,才能原諒你的不告而別??赡呐履悴辉富貋?,上碧落下黃泉,我都會找到你。阿難,你,注定是逃不走的。
從來他都是如此漠然高傲的人,無論言或行,傷害他人都是不留情面。這一次,也毫不例外。沐宸走后的屋子里,女子如同被抽空所有力氣般,再也支撐不住跌在地上。
為什么就是不愿回頭看看我呢?之前那人,對待自己手上傷口時的細心和安靜,原來都只是片刻溫存,好夢一場。他還是那般狠厲,容不得旁人反對的脾氣。固執(zhí)到,永遠都不會在心里,給自己留有寸許之地??善褪菍@樣的人,自己愛的很,愛到骨子。
坐在地上出神的人,驀地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近乎欣躍的抬頭。卻見是那日雪天里,未帶傘的少年。心又狠狠地沉了下去,的確是不該再對那人有任何希冀。
“起來吧,地上冷?!弊尤糸e來無事,也不忘暗衛(wèi)的職責,每日都會在府內看顧。今天,卻無意中看到這樣的情景,莫名有些心疼起眼前的女子。卻猶豫著,終是收回了想要扶起公主的手。他不敢。永寧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落魄模樣被人瞧見,低頭擦去悄然劃過臉頰的眼淚。緩緩站起后,二人是一陣尷尬的沉默。過了半晌,永寧才開口道?!爸x謝?!?p> “沒關系,將軍一向是這樣的人,公主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弊尤舫鲅詣裎浚挸隹诓庞X得蒼白無力。他未提及到葉小姐,對于將軍來說的特例。
“恩,我早就習慣了?!庇缹幤降瓬\笑,一如既往。無論遇到何事,她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永遠是這樣的不形于色。這惹得少年的心一緊,更為細密的疼痛涌出。子若蹙起了眉頭,不言語。不知為何,自己對這溫婉女子總是有種異樣情緒。
說不清,道不明。
可哪怕就是如此,靜靜看著對方都是好的??v使觸不到遠處那人,抵不上心有所屬,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