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若陪沐宸一起去了洛陽。到達時,是冬日陽光傾城的午后。二人隱匿在街角的陰影里,他站在將軍身后,陡然感覺到對方一下子挺直的脊背和努力壓制的怒火。少年眺望去,卻見遠處酒館前,那懷有身孕正對丈夫溫柔叮囑的女子。不動聲色的葉沐宸此時看著,不禁眸色漸沉,寒意逼人。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啰嗦?”蔣素聞掩嘴低咳一聲,卻怎么也掩不住快要漫出的笑意。每次出門前,愛人都會殷切囑咐一番才肯放行。他雖嘴上嗔怪,心底卻是滿懷欣慰。
“早點回來呀~”若離不顧,還是輕聲說道。
“記得的,一定會來得及陪你放河燈。”素聞伸手,揉了揉女子的發(fā),鄭重其事地承諾。但凡自己答應(yīng)妻子的事情,他一向都會兌現(xiàn),無論繁簡?!澳泐櫤煤⒆泳蛪蛄??!闭f完最后一句,他上馬離開,留下背后目送著自己的愛人。
若離咧嘴笑著,瞇眼看著頭頂傾瀉下的日光。這段在洛陽的日子,是遠離那人之后,難得的安逸和寧靜。竟然美好到,每日清晨醒來時,自己都會恍惚覺得只是一場夢而已。可唯獨身側(cè)摟著自己的堅實手臂,和那溫暖懷抱,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唯一屬于自己的真真切切。
她驀地感覺到,只差那么一點了,自己就可以完全愛上蔣素聞。就那么咫尺的距離,再跨過一步,他們之間就會是愛了。
蔣素聞策馬走著,直到走至偏僻處,勒緊韁繩控住馬頭。緩緩回過身,朗聲道。
“出來吧?!彼霸诰起^門口時,就留意到了暗處的兩人。心下了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好久不見?!睆墓战亲叱龅哪凶?,冷笑著開口,眼里透出陰隼般的狠戾。
“我早就等你很久了?!彼芈勢p嘆一聲,坦然說著。
“我想你這條命,也很久了?!?p> 葉沐宸話音剛落,拔出劍一躍便至馬上,試探的刺出。素聞靈敏地用扇子撥開,卻被對方猝不及防的一掌,打落馬下。那一擊,葉沐宸使出的力道,都不及五分。竟然結(jié)實的打得那人,連馬背都坐不穩(wěn)。男子有些詫異,卻不言語地冷眼站在素聞面前,劍尖直指其喉。這情節(jié)忽地同那晚重合,只是兩人的位置卻反轉(zhuǎn)了一圈。
他努力站起身,抬手擦去嘴邊血跡,輕咳道。依舊是當(dāng)初坦蕩不羈的笑意,不合時宜的綻放。
“我知道你終究會來,取我這茍延殘喘的一命。事到如今,我不會躲,不會逃。只希望你還能記得欠我的那個人情,我要拿回來了?!?p> “說。”葉沐宸不屑地瞥了一眼素聞,懶得再多說一句廢話。
“再多給我半天時間。”
“然后呢?”
“明早城郊樹林,在那里等我。到時候,是生是死。我都交給你處置?!彼剖侵獣蕴烀愕臒o謂慘笑著說,面色漸變蒼白。
葉沐宸這才有了些震驚,眼前的人還是當(dāng)年長安城里自負隨性的蔣素聞嗎?為何這短短三個月,使他變成這副模樣。持劍男子,不再想去思考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收回手,轉(zhuǎn)身離開。沐宸難得無疑地去相信他人,這次怕是個例外,自己竟然堅定的察覺到那人早已失去了逃走的能力和時間。
子若在邊上旁觀,詫異的覺得如今的蔣素聞和第一次碰面時的狀態(tài)相距甚遠。于是,帶著心中疑問,少年并未同葉沐宸離開。只是隔著不遠的距離站定,猶豫地看著對方,直到同其雙目對視,才淡淡開口。
“我只是想來,印證當(dāng)初的一個疑問?!?p> “什么?”素聞其實大致猜到了,這少年的心中不解,卻還是試探的問。
“我曾經(jīng)和師傅學(xué)過幾年醫(yī)術(shù),按道理來說,那劍上毒是天下無藥可解。你到底是怎么救的葉小姐?”
“呵…的確是無藥可解?!彼旖呛龅貭砍冻鲆唤z薄涼的弧度,輕蔑喃喃道。“可并不妨礙,我將那劇毒度到自己身體里?!?p> 回答入耳,子若一下子僵硬住表情。雖然自己一早就想到過這樣愚蠢的救人方式,可卻不敢想真的有人會這么做。更何況是那,狼子野心的蔣素聞。
“用內(nèi)力使得游走于患者體內(nèi)之毒液,聚于傷口。以身為引,血肉為載體;拿命盛之,方可救其于垂危之際。此大無畏之法,若非愛者,翻覆難舍者,誠不薦聞?wù)咭悦??!?p> 那日,桌上翻開的書頁上,被前人記下的便是這段話。無關(guān)宿命,乃為人定。
少年睜圓了眸子,滿是詫異和更為不解的光。就仿佛在反復(fù)問著,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愛她,所以舍不得讓她離開?!彼闯鰧Ψ降募{悶,漫不經(jīng)心地答。
這樣做,是因著那時,知曉愛人并不如此的愛著自己。因而,即便素聞離去,那人也不會有著所謂痛不欲生的心情。自己不同,卻是完全沒辦法預(yù)料到往后的時光,沒有那人。該是多么冷清,和寂寞。
少年失神,不知為何聽別人談及愛這個詞語時,腦海里閃現(xiàn)的竟是府里長廊上那對著自己淺笑的女子。
素聞握住韁繩,踩上踏環(huán)。可剛剛?cè)~沐宸那掌使得自己原本就不濟的身體再受重創(chuàng)。單薄的身子晃了晃,在快要摔落的時候,被人冷不丁扶住。他點了點頭,策馬離開。眼底慢慢凝聚的光,駭人。
我必須要回去,若離還在家里等我。等我回去陪她放河燈。
子若攥緊拳頭,雙眸蒙上輕淺霧氣。剛剛扶起他時,少年偷偷探了下蔣素聞手腕的脈搏。
他是生來就被肺癆這種頑疾纏身的人,逃不過終究要早逝的宿命。這人短暫的一生,怕都是懷抱著必死的決心而拼命活著的吧。以至最后,要用這種身心俱滅的方式,求得愛人心中的一席之地。
他始終牽著妻子的手,一步一步的前行在暗夜里,不愿放開。終于到了樹木叢生的河邊。
“吶,給你?!彼芈勥呅厡⑹种辛嘀纳徎酎c燃,隨后遞給身邊人。若離忽閃忽閃著雙眸,滿心雀躍地接過一只。二人同時彎下腰,將手心燭火搖曳的燈輕輕放在泛著漣漪的湖面上。那蓮花燈被水流推著,一同慢慢地向未知的遠方飄去,墨般厚重的夜色里,只見那閃爍的光點,分外溫暖。
“哎呀,大嬸說這時候許愿很靈的,快點?!迸颖贿@氛圍迷醉,卻忽然想起這茬,出言提醒。自顧自地閉上眼,雙手十指相扣,抵住額頭。嘴唇微微動著,聲音細碎。不過片刻,似乎說完了自己的愿望。她扭頭望向了,同時也在注視著自己的夫君。
“素聞,你怎么不許愿?”
“我偷偷許過了?!彼Φ慕器铮谝箙s掩蓋住了臉色的蒼白。
“什么愿望呀?”若離不禁好奇,湊了過去問道。
“恩…不告訴你?!彼芈勌?,指節(jié)在愛人額頭輕敲一下,卻是揮不去的暖意。
“哼~不說就不說。我猜得到~”女子撅著嘴,揉了揉痛處。若離沒猜錯,他的愿望定是和自己有關(guān)??蓞s不是夫妻同心,白頭偕老,他只是許愿希望愛人未來可以好好活著,此生無憂。
他們二人在湖邊,肩并肩坐著。向從前那樣的閑言碎語,談天說地。蔣素聞一如既往的淺笑,將耳貼在妻子腹上,認真傾聽其肚里的胎音。
“聽見什么了?”若離眸中清冽,宛如江南的明凈山水。將為人母的女子,渾身都有種虔誠清澈的光。
“恩…小娃娃在喊我呢?!彼穑赝麗廴?,半玩笑半真切的說。
“給孩子取個名字吧,雖然不知道是男還是女。”
“恩…不如叫做…蔣微塵?微小的微。”蔣素聞溫和斂著眉,若有所思的詢問對方的看法。繼而解釋著,“但愿這孩子能如天地微塵般,自由自在,了于掛礙?!?p> 越鄭重其事的生命,就越多束縛和顧忌,不夠坦蕩。不如微渺若塵,方得安寧,哪怕生死由天不由己。
“一定會的。過幾天,我們啟程去江南吧?!比綦x欣然開口,恍然憶起不久前對方的承諾,忽地提議。
“好?!彼麖堥_手臂,將女子攬進懷抱。黑眸里偷偷地漫起一片氤氳,不動聲色。
對不起,若離。江南怕是再也去不了了。
“素聞…你知道嗎?我剛剛許愿,希望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們依舊會在一起?!?p> 蔣素聞感受到女子漸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知曉對方已經(jīng)酣然入睡。終于任由溫?zé)岬囊后w劃過臉頰,墜入塵埃。他替妻子理了理鬢邊碎發(fā),忽地摟的更緊。
“我有多想帶你去江南,可時間不夠,一切都來不及了。這些痛苦,就快要結(jié)束呢,我必須要先走一步了。笨蛋,難道沒有人教過你,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