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他。我答應(yīng)你，即便我有機會活著，也不會再去見他。我會永遠離開長安，離開他。永世都不會回來?！比綦x堅定給公主，許下承諾。目光如同夜空繁星般閃爍明亮。
“你不愛他了嗎？”永寧并不回答那個問題，卻陡然倉促問了一句。眼神茫然。
“我當(dāng)然愛他。但愛這個字，在艱難人世里，并不能支撐我們繼續(xù)走下去。有時候，我們要放棄。我那么多天在寺里，總是想佛為什么那么無情，總是高高在上看著別人在紅塵煎熬。后來，我才明白，佛不是無情，而是將自己的七情六欲都像種子一樣，撒在了世間。然后他就看著我們，像另一個他自己一樣，在愛恨紛爭里跋涉一生?！彼€是維持著伸手的姿勢，說完這些。卻沒了旁的表情，平淡至極?！案星槔?，哪有什么對錯輸贏。所謂愛恨，也只是拿起和放下的兩個借口而已。分的越清楚，到頭來只是傷的越徹底。如今，只是我愛他，所以比誰都更想他好好活著?！?p> “我?guī)湍恪Ｄ呐卤畴x至親，千刀萬剮。因為，我也愛他?！币恢晃龅氖郑龅匚兆×伺拥氖?，相互應(yīng)允。在彼此對視那片刻光景里，她們給予對方勇氣以支撐著走完接下來的一程。
臨走前，永寧回過頭，問了問遠遠站著的那人。
“要是你活下來，離開長安會去哪里呢？”
那人輕聲咧嘴一笑，扯裂了唇邊傷痕。卻還是顯得清麗動人。
“去，洛陽吧?！?p> 葉沐宸下令攻進長安城的前夜，自己正同心腹在屋子里部署一切。忽地，聞見門外有人敲門。便警惕地應(yīng)了一聲?！罢l？”
“稟將軍，公主來了?！遍T被一下子推開，許久未見的妻子，直直地站在外面，身影被濃重的夜色包裹。他面上并未有太過的驚訝，甚至看不出表情。只是冷眼揮了揮手，讓眾人從屋內(nèi)退出。永寧牢牢望著思念多日的丈夫，久別之后的再次重逢，她不愿再錯過那人任何的情緒表情。
“你來做什么？”沐宸悄然折起了泛黃的羊皮地圖，站起身。
“來看看你?！庇缹幟蛄嗣虼?，還是放下了臉面，才說道。
“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彼K于抬眼看向妻子，目光卻比從前更冷。似雪如霜，波瀾不驚。
“和你說笑呢，你竟還當(dāng)真?！迸禹镩W著微光，佯裝出欣悅笑意，暗地里卻是久違的苦澀涌上心頭。說著，公主從懷中掏出一卷圖紙，遞給了那人。“這是明日皇宮里的士兵分布圖，我從母后那里偷過來的?！?p> “哦？”此時的他，臉上才有了些詫異神色忽地浮現(xiàn)出來。嘴邊卻還是對妻子習(xí)慣性地刻薄起來?！皩m里謀反的是你母后，弟弟。這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我又憑什么信你？”
“沐宸，這圖紙是真的。我嫁給你這么久，何曾騙過你?！庇缹幾叩侥侨嗣媲?，昂著頭，意氣慷慨地望著將軍。垂下了手，握緊那張圖紙。自從嫁進了將軍府，自己終究是完完全全地掏出了心肝對待愛人。畢竟，那是自己迷戀了許多年的人。那個人，就是自己畢生的夢想。她一步步地朝著那個遙不可及的人走去，終于走到那人面前。拋下了自尊，骨氣，臉面。就這樣，拋下了一切。最后換回的，也不過是冷嘲熱諷，逢場作戲?？捎缹幗K究不后悔，還是將真心賦予。
“呵！我就是想不通，你這是圖什么？”他復(fù)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自斟了一杯茶，毋自喝著。冷冷抬眼，瞥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圖這一次，白頭偕老。”永寧頓了頓，頰上綻起一對淺淺的梨渦，可笑容卻顯得有些難堪。有時候，連永寧自己都會驚訝自己這耐心，和天真。
“可笑，幾時輪到你?！比~沐宸將茶盞穩(wěn)穩(wěn)垛在桌上，懶散地靠上椅背，斜斜揚眉瞧她，充斥著不屑和嘲弄。
“我只求你信我這一次。若是敗了，我任你處置?！彼龑D紙放在了桌子上，言辭懇切。忽地，垂下了眼簾，又吶吶回道?！翱傆幸惶?，能輪到我?！?p> “你就這么喜歡我？”葉沐宸心下了然，詫異遠遠蓋過了欣悅。陡然傾起身子，抬頭看著妻子，莫名懊惱?！拔也痪褪蔷冗^你一次嘛。”
“恩。一次就夠了?！庇缹幹刂攸c了點頭，手心一片濕熱?！耙淮危蛪蛭矣浺惠呑恿??！?p> “好像除了阿難。我很難去相信，能有另一個人會這么喜歡我?！迸R走時，葉沐宸似是慨嘆地喃喃了一句。繼而低頭翻開了那張圖紙，仔細看著上面的士兵部署。
后來的葉沐宸，怎么也想不到，和葉難的再次相遇，竟是在那樣的處境下。他率領(lǐng)大軍壓境，行至不遠處便一眼看見了高懸在城樓上的女子。葉沐宸一怔，驀地勒馬停下。雖臉上故作鎮(zhèn)定，可心里卻早已亂成一片。接下來該做什么，怎么做。他已經(jīng)完全失了章法。
“葉將軍，我們又見面了。”城樓上那眼神陰戾，須發(fā)竟白的蔣扶搖，得意笑著，朗聲說道。因素聞的死，他早已是恨透了葉沐宸這對兄妹。
“蔣扶搖！”將軍從牙縫里擠出這句，手心暗暗握緊了利劍。眸中陡然凝聚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栗。說完這句，便將目光移到了那女子臉上，同其對視。繼而卻還是用命令的語氣，對蔣扶搖說道。“給我放了她。”
“呵。將軍果真一點沒變，還是老樣子?！彼朴普f著，不禁露出譏誚神色。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瞇起來，投向城下那身著甲胄的將軍?！翱墒Y某，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優(yōu)柔寡斷的丞相了。當(dāng)初我身為臣子，從未想過要叛亂謀反，自立為王。扶搖半生替大胤鞠躬盡瘁，可卻想不到如今竟然落得無人送終的下場。這都是拜你二人所賜。我要拿這江山，這天下，這生靈涂炭，來給素聞陪葬?！?p> “欠素聞的。我可以拿命來償。但丞相，還是盡早懸崖勒馬吧?！睉以诎肟罩械呐樱聊S久后終于開口。她垂眼盯著晃蕩的腳下尖，被繩子吊久了，就連意識都開始慢慢飄忽起來?？芍钡竭@一刻，若離心底卻已經(jīng)是清明一片。無憂無懼。
“胡說！你不許死。”葉沐宸控住馬頭，立于陣前。聞言便皺緊眉頭，一句話就沖出了口。抬頭望向蔣扶搖，明知故問?！澳憔烤瓜朐趺礃樱俊?p> “嘖嘖。好一副兄妹情深的場面?！彼p笑著，負手在后，此時便已然有了勝券在握的囂張德性?！拔蚁朐鯓樱績蓚€字，你應(yīng)該懂。投，降?！睎|風(fēng)伴著沙礪揚起蔣扶搖灰白的鬢發(fā)。有那么一刻，當(dāng)年素聞的姿態(tài)和模樣，竟和丞相無意間相仿。果然是父子。
“不可能?！比~沐宸冷冷吐出答案，堅定不移。身后是遠離家鄉(xiāng)便隨著他，從邊疆一路共患難回到長安的兄弟。他不會拋下他們，正如當(dāng)初，他們并沒有拋下自己一樣。
“哦？那看來只能委屈葉姑娘了?！笔Y扶搖臉上依舊是如舊的平淡笑意，可卻止不住的透出徹骨寒意。他抽出身旁士兵腰間的刀，低頭用手腹拭著刃鋒。將軍看見，肩頭顫動了一下，又立刻恢復(fù)平常。可身后眾人卻看不見那人眼中劃過的恐慌，和無措。
我不能妄動，我不能。這樣想著，葉沐宸驀地挺直了后背，坐在馬上?？赡抗鈪s緊緊的望著若離，同其對視。后者，只是坦蕩無畏地，維持著唇瓣揚起的弧度，并不做聲。片刻過后，蔣扶搖揮刀的那刻，若離聽見風(fēng)中傳來的冷冽響聲。忽地，她嘴唇動了動，望著愛人，喃喃了兩個字。極低極低地聲音倏忽便湮滅在空氣里，可女子清楚，那人一定會懂。
“不怕……”
葉沐宸明白，也的確什么都做不了。出乎意料的，那把刀并未割斷縛在對方手腕的繩子，卻是在若離的手腕上劃過深深的一刀。刺骨痛楚一下子襲來，她抿緊了唇，卻還是不吭一聲。
蔣扶搖知道，折磨她，比殺了她，更能讓將軍妥協(xié)。接下來的時光里，葉沐宸眼睜睜地看著，一刀一刀割在愛人身上，手上，臉上。他努力克制著自己，強迫著讓自己保持清醒?？扇痰阶詈?，連眸子都染上一片鮮紅。分不清到底是想哭，還是想殺人?？蔁o論哪一種，葉沐宸此時此刻都做不了。只能望著若離，難以移開目光。他怕，倘若有一刻自己不看著那人，那人就會悄悄地死掉。鮮血順著若離垂著的腳尖，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慢慢暈開，成了一片。時間空間都仿佛在這時凝固，只有血珠啪嗒啪嗒墜落后的清響，只有那二人對視的深情款款和相知心意，只有女子為安慰對方，勉力牽扯出的蒼白笑意。
第五刀的時候，葉沐宸終于撐不下去了，就快要發(fā)瘋了。他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要了?，F(xiàn)在他滿腦子，只想著要投降，要帶阿難離開長安。帶她回家。
“夠了！夠了！”他妥協(xié)了，放棄了。咆哮著，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城樓上，叫囂著的蔣扶搖認輸。
“將軍！”身旁子若心下了然，可為了顧全大局，還是出手拉住了將要上前的將軍?！皩④?，大局為重！”
“狗屁！我管不了了?！比~沐宸一下子掙脫開，少年鉗著自己肩膀的手。扭過頭，望向了那半空中快要虛脫的女子。眾人一驚，都開始騷亂起來。
血流的太多。葉難的意識快要渙散的那一刻，猛地聽見那頭傳來聲嘶力竭的吼聲。心上一顫，才緩緩抬起眼簾。對上了將軍此時圓睜著的鮮紅眸子。手腕流出的血液劃過眼角，劃過臉頰，最后悄然墜落。
葉沐宸被女子望得心如刀絞，再也尋不到任何堅持下去的理由。慢慢顫抖地抬起了握劍的手，劍尖直指蒼穹。城樓上的蔣扶搖，提著滴血的刃，不做聲看著，愈發(fā)的得意和張狂。下一刻，將軍會將那殺敵的兵器狠狠扔在地上。這象征著他的失敗，他的認輸。其實，葉沐宸并不完全相信蔣扶搖會在自己投降以后，放過他們二人?；蛘呤?，根本不信?？涩F(xiàn)時現(xiàn)地，他哪怕不能同愛人同生。也但求一死，只要能夠安穩(wěn)死在阿難身邊。也就一切足夠。
葉難唇邊忽地又綻起如初的笑意，那笑竟然讓看著的葉沐宸有種難得的錯覺。仿佛時光開始倒流，一切都回到了兒時。他們完完全全還只屬于彼此，還能肩并肩平平靜靜地走上一段路，還能在患難時相依為命。將軍怔愣住，失了神。手仍舊高高舉起，忘記了放下。只見女子薄唇又動了動，說著只有城樓下的愛人能讀懂的言語。
“你不會輸?shù)?，好好活下去。?p> “再見。”
話音落下，葉沐宸心里莫名不安，頓時明白過來?；琶κ諗苛诵纳?，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葉難已咬斷了舌頭，甘愿赴死。他耳邊只聽見眾人的驚呼聲，將軍眼前的世界好像陡然搖晃了一下，隨即是滅頂?shù)暮诎岛樗瞳F般的襲來。將其兜頭淹沒。
她唇邊尚且殘留著那抹煦暖笑意，像是噙著無數(shù)的光和希望。殷紅血液從女子嘴角蜿蜒流出，便在空氣中凝固。天氣忽地冷的可怕，黑云籠罩在長安城上空，一片灰暗。
一直被舉在半空中的那把劍，終于被主人狠厲揮下。卻不是投降，是屠戮。
“殺！都給我殺了，一個不留?！比~沐宸雙目閉上再睜開，傾刻間換了一番模樣。就不再看城樓上懸著的尸體，殘忍下令。隨即眸子里閃過嗜血的光，便頭也不回地率領(lǐng)士兵殺進了長安城。
永寧在房里，便聽聞外面愈發(fā)震天的廝殺聲，心下了然。定是城破，那人已經(jīng)率兵闖進宮了。宮內(nèi)瞬息之間，從四面八方里涌出數(shù)位持劍的人，有宮女，有太監(jiān)。此時已經(jīng)褪去了原本用來喬裝的外衣，只著里面的一身黑。在皇帝出事之后，葉沐宸下令，犧牲一切也要安插在其宮中各個角落，伺機而動。如今，時候終于成熟。他們斬殺了無數(shù)侍衛(wèi)，里應(yīng)外合，一個個地打開了城門。
公主不顧侍從勸阻，獨自攀上高臺，向下俯視。整個皇宮都囊闊在眸子里，所有人此刻從高處看上去都如同渺小螻蟻般。可無論分別多久，彼此關(guān)系有多疏遠，她還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認出了丈夫。一束陽光穿透烏云，斜斜照落下來。將軍銀色盔甲上反射出的光線，不經(jīng)意刺痛了遠處的公主。那人此時仿佛天將附身，殺伐決斷，沒有絲毫猶豫，甚至連眼神都不曾有些微動容。一切殺戮，死亡，在對方的眼里都好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所有人都得死。沒過一會，葉沐宸身上，手上，劍上，都被腥稠液體覆住?？伤麣⑷说膭幼?，卻依舊沒有停下。也只有這毫不停歇的屠殺，才能讓他飽受痛苦折磨的神經(jīng)，有那么一刻的麻木。否則，葉沐宸一定會發(fā)瘋。
永寧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牢牢放在葉沐宸身上?？粗麢C械地殺掉一個又一個人。而在兵荒馬亂的人群里，也始終有一少年在望著她。
是子若。隔了將近一年的時光未見。如今，再看到那人就在不遠處的高臺上眺望。他莫名的欣喜若狂，再也移不開目光。手法干脆的一個個斬殺了近身的敵人，子若一步步，朝著那高臺走去。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跑到女子面前。就為告訴對方一句，“我很想你”。
可一切都發(fā)生的猝不及防，他雙眸都定在永寧身上，因而也看不清從暗處襲來的利箭，只是眼角忽地瞥到一抹流光。片刻過后，他才低頭，看見那把穿透自己心口的箭。身形晃了晃，子若用劍撐在地上，才不讓自己倒下。可那瞬地猶豫，換來的只是旁人見狀，瘋涌上來砍在身上的幾刀。少年伏在地上，血流如注?？裳蕷庵埃家恢本o緊盯著不遠處的女子。但，哪怕是憐憫，同情，無奈，如此簡單勸慰的目光。永寧都未曾將其落在子若的臉上。她的世界，此刻就好像只有葉沐宸一人，容不下少年。
天空漸漸開始飄起雪花，灑在偌大皇宮的每個角落。意識慢慢渙散的子若，卻還是睜著眼，望著已經(jīng)開始模糊的女子身影。但她曾經(jīng)溫暖的臉龐，還是牢牢鐫刻在腦海里。永遠散不去。那支凌空而來的箭，穿透了少年始終護在心頭的某物，連帶著融入了那人血肉。再也分不開。那是除夕夜，永寧送給子若的香包。上面繡著“永寧”二字。卻還是讓少年，死不瞑目，永不安寧。
子若的最后一刻，恍惚間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那年冬天的一幕。女子，在不遠的走廊盡頭喊住了自己。隨之，走上前，仰頭輕輕說著?！皼]事的話，就來幫我貼窗花吧。”那是他此生最為燦爛，最為靠近過溫暖的時刻。
我不知道，能不能將這稱為愛。因為自被收養(yǎng)的那天起，將軍只教過我如何殺人。卻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如何愛人。后來，遇見了蔣素聞?？此谟嗌鷷r光里的奮力一搏，我想我的確有些動容。開始想著，要是能用自己的光陰去寂寞地，守著那一個人。也應(yīng)該是件很圓滿的事。我想，好好地對她。對她一個人好。她對我好一刻，我就對她好一輩子。大概因為，除了那女人，也沒有人會在意我了吧。我時常會很矛盾，若是將軍仍舊是那么個冷漠的人，那永寧怎么辦?？扇羰菍④姇鬯?，那我又該怎么辦。如今，我終于不用再想那么多。不用再擔(dān)心到底是不是愛。我已經(jīng)被老天剝奪了時間，和權(quán)利。以后長埋土下，也會一直睡下去。只是，我竟然開始慶幸。好在，是死在了看得見她的地方。
是時候說再見了。那就，永遠再見吧。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所有的叛軍都已經(jīng)全部剿滅。四周的宮人們，侍衛(wèi)們，都開始各自收拾著殘局。鵝毛大雪落下，可在四方的皇宮里，還有那一個人。獨自將滴血的劍尖抵在地上，垂著頭顱，雙膝跪在雪地里。卻還是挺直了后背，即便此時力竭卻仍舊不肯示弱。白色的雪，和鮮紅的血，交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異的視覺沖擊。雪花落在他的發(fā)上，肩上，手上，洗凈了那些血跡，就此凝在身上。永寧從高臺上走下，緩緩的走過長階。踏在厚厚的雪地上，鞋底沾染上了斑駁血跡，泥土，和新雪。
“起來吧。”永寧也跪在了那人面前，伸手放在了對方冰冷的肩頭。輕輕搖了搖。
“她……死了?！比~沐宸低垂著頭，聲嗓喑啞，是從未有過的悲切。
“沐宸?！彼缇土舷脒^是如此結(jié)果，可真正聽丈夫說出時，還是有些憐憫起那女子來。喚出將軍名字的時候，喉頭竟然哽咽住，再也只字難言。
“她真的死了……”男子抬頭，雙眸有些恍惚，無數(shù)情緒混雜在其中，不復(fù)以往。沐宸臉上沾了些透亮液體，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雪水。忽地，握劍的那手，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松了手臂，劍直直摔在地上，發(fā)出悶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庇缹幙窟^去，雙手攬住了對方后背，緊緊擁住了眼前人。淚倏忽決堤落下，流淌在男子冷透的鎧甲上。溫暖的熱度，融化了覆在身上的霜雪?！般邋贰Ｎ衣牭搅?，葉若離死了?！蹦欠路鹗切纳系囊坏蜡彴?，每說一次，都會哀慟一次。提醒著彼此，永生不能忘。
“你們女人，都這么愛哭。你看……我都沒哭?！彼丝堂空f一個字，都好像在消彌一分力氣。聲音愈發(fā)的無力，頹然。一說出口，就立刻散在空氣里。沐宸垂著眼簾，悄然在公主耳畔說道。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種種，都宛如夢境。仿佛昨天，他才在軍營門口送走那人。仿佛前天，他還在帳里給阿難寫信。仿佛大前天，他還在長安街頭，尋著出走的女子。仿佛，他從未失去過她，她也從未離開過他?？扇缃瘢拇_是再也回不來了。
“沐宸。想哭就哭吧，求你了。”永寧此時從未如此盼望那人，可以再發(fā)發(fā)脾氣，再說些刻薄的話。這樣，才是葉沐宸?？裳矍暗娜耍拖袷鞘Я嘶昶?，丟了心神。再怎么，也只是無知無覺。
“走，去找皇上吧?！彼剖窍氲搅耸裁矗呕剡^神來。慢慢掙脫開那個懷抱，搖晃著站起身。一步步朝著皇帝寢宮走去，每一步卻都顯得那么艱難和坎坷。在身后一直不做聲跟著的永寧眼里看來，此時的他，難得地脆弱不堪。
走到養(yǎng)心殿門前，葉沐宸留下公主，獨自進了屋。房里倒像是許久都未曾有人打掃過一般，空曠的未免有些寂寥。他尚未強迫著自己收拾好心底波濤洶涌的情緒，等到看清床邊那人的情形，卻又是一震。皇帝蜷縮著身體，匐在床頭，垂落的碎發(fā)遮掩住了臉龐。他莫名懷揣著不祥的預(yù)感，收斂起步子走上前，深怕驚動了那人。仿佛對方只是睡著了。
“皇上……”葉沐宸慨嘆地喚了一聲，單膝跪在地上。眉頭微蹙。
“沐宸。你來啦?！闭f完，皇帝沉沉閉著的眸子，陡然睜開一線，幽幽地望向來人。滿是欣慰神色。
“臣，來的有些遲?；噬线€請見諒。”將軍垂下眼簾，不愿再同皇帝對視。只怕被對方向來清明的眼神望著，會忽地撐不住，當(dāng)面落下淚來。
“來的剛剛好，一點都不遲吶?！彼耘f頹然趴在塌上，偏著頭同將軍說話。話音剛落，一抹血跡從嘴角細細流出。滑過瘦削的下巴，汩汩地跌落在床沿邊。啪嗒啪嗒。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疼，還是極為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
嗅到空氣里漸漸彌漫開來的血腥味，葉沐宸猛地抬頭，震驚望著對方。還不等將軍問話，皇帝笑著攤開一直蜷著的手心，露出只小小的瓶子。
“這是太后命人，在朕茶里下的毒藥?？蓞s被你部下的暗衛(wèi)發(fā)現(xiàn)，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偷偷藏起來的呢?！彼麩o比放肆的咧嘴笑著，像是同大人現(xiàn)寶的幼童般，一派純真和理所應(yīng)當(dāng)。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當(dāng)。
“太醫(yī)……太醫(yī)！”葉沐宸來不及再去問那人，究竟是為何。只是顫抖著，一股腦地想要沖出去喊人。那刻，所有的疑問和糾葛，都單純的被心底突如其來的恐懼和慌亂蓋過?？蛇€沒等到他站起身，手就被那人輕輕握住。冰冷地不似人手的溫度，才使得他有些微清醒。
“沐宸。讓我走吧，我早就不想留在這里了。就讓我，輕輕松松地就此離開這皇宮吧?！被实勖寄慷冀噶司氲〉纳袂?，只是用最后力氣挽留住將軍。君臣情誼，將近十年。不敢說最懂他的，是葉沐宸。起碼最體諒他，最知他苦處，最能共患難的，是葉沐宸。曾得以伴他身邊的那段年歲，將軍尚且只是個平凡少年。平靜心甘做著皇帝，身邊一枚小小的近侍。很多時候，皇帝批奏折，熬到很晚很晚。葉沐宸也只是在一旁站著，政事還輪不到自己來替其分憂。而少年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更深霧重的時候，給主上披上一件袍子。只是在茶涼蠟盡的時候，給那人再泡一壺新茶，再挑去焦灼的燈花。如此知他冷暖，知他喜怒的人，永遠都只有那一個葉沐宸。可知他諒他，哪怕再怎樣感同身受也好，俯首稱臣也罷，卻也無法救他于囚籠。直到后來在洛陽，遇見另一個蔣素聞。出生便帶著枷鎖的皇帝，才驚覺，原來自由竟是那般美好的事情。重新開始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期望，可也忘記了，他的宿命便是那看不到頭的深宮。非得在其中耗盡心力不可。
“不……皇上。微臣求你，別死?！比~沐宸不顧芥蒂，伸手將那人攬在懷里。連聲嗓都有些顫抖，可將軍還是手足無措地一聲聲懇求道。
“沐宸吶。朕的心，早就和素聞一起，都完完全全埋葬了。就葬在這皇宮里，與其讓我永生困在這里，不如讓我死了吧?！蹦凶禹庸饷ⅲ巳?。此時的天子，失去了所有的氣力，只是斜倚在將軍胸口。
“不，不要。臣求您了，臣求您?！彼站o手臂，摟緊了懷里的人。堅毅的下巴抵在對方頭頂，雙唇還是止不住彎下去的弧度。
“就縱容我這一次，好不好？我生辰那日的愿望，都還沒實現(xiàn)呢?！被实垡讶坏搅似堁託埓牡夭剑徚撕镁玫膭?，才勉強伸手，帶著撒嬌的意味，搖晃了幾下將軍的胳膊?？蛇@在葉沐宸看來，卻是凄涼至極的模樣。
“好，我……我……答應(yīng)你?！比~沐宸忍著心里痛楚，咬牙應(yīng)了對方一句。有些人，倘若決定要走，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的。
“沐宸……謝謝。”他聞言，嘴角綻起最后一抹蒼涼笑意，深眸緩緩闔上，落下兩行清淚來。“下輩子，一定還和你做兄弟。詔書在我柜子里，這江山我如今再重新交還給你。沐宸，我們骨子里，留著的都是大胤皇族的血?！?p> 仿佛睡著的那人臉上，還殘留著解脫后的坦蕩神情。葉沐宸感覺到懷中人，消卻了生氣。不覺雙眸朦朧一片，竟對皇帝最后留下的那番話，有些許悵然。將那人放平在塌上，蓋好被褥，他推門出去。
永寧急忙迎上來，問道?！盎市?。他還好嗎？”
“皇上，被太后下毒，已歿?！惫髅腿皇?，狠狠跌坐在地上。嘴唇顫抖著微微張開，卻什么都再也說不出。只是極為凄愴地喚了一聲?！盎市帧?p> 葉沐宸不再說什么，將手里的詔書丟給邊上的太監(jiān)，就獨自離開。永寧還陷在失去至親的悲痛里，一時回不過神，也沒有跟去。他似乎已經(jīng)被這一連串的痛苦擊碎，只是放空了眼神，一步步地走出皇宮，一直走到了長安城樓下。抬眼便望見，仍舊懸在半空中的女子。那人早已流干了血，面色死灰，身上還覆上一層薄雪。將軍上樓將其拉上來，一個人抱在懷里，頹然坐倒在了地上。喉嚨里傳出低低的嗚咽聲，像是瀕臨絕望的困獸般，可憐無助。
“你們都要丟下我嗎？阿難……如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p> “你們都走了……就這樣把我拋下了?！?p> “我該怎么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