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薪火相傳
“哪里來的小乞丐,快點滾開。”
一個膀大腰圓的壯年漢子,正揮舞著碗口粗的搟面棒,驅趕一個身子矮小瘦弱的小女孩。
被驅趕的小女孩緊緊抱住手中的包子,眼含淚光,聲音稚嫩沙啞,低聲道:“叔叔對不起,等我有錢,我會還給你的?!?p> “賤坯子,這個包子就算大爺我賞給你這個狗雜種,但再有下次的話,可別怪我心狠,把你賣到窯子里去了!”
看到被臟兮兮的手弄得黢黑的大白包子,壯漢子冷哼一聲,搟面杖插進腰間,叉著腰,很是嫌棄。
小女孩強忍眼淚和自尊,三步并作兩步,自周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群中逃離。
為了避免手中的包子失去溫度,她小心翼翼地將包子護在懷中,氣喘吁吁地奔跑。
因為是太過餓了的緣故,有好幾次她險些跌倒。
哪怕是被低矮的灌木枝椏打到面頰,小女孩也忍著疼痛,沒有停下。
終于,小女孩跑到一處破廟。
不知名的神仙沒了金漆,露出枯黃的泥塑內里,再無神圣可言。
在另一側,有個老人正躺在柴草堆上,眼睛微瞇,比之會破舊石像,更像是個死人。
并將懷中已經失去大半溫度的包子撕成小塊,一點一點地喂給奄奄一息的老人吃。
老人極為瘦弱,行將就木,頭發(fā)如同枯草,嘴唇發(fā)白。
“小姑娘,辛苦你了?!?p> 喝過小女孩用破碗盛的水,老人恢復了點氣力,笑瞇瞇的,看著臉上淚痕未干的女孩。
“老爺爺,我不辛苦,你快點好起來?!?p> 小女孩搖了搖頭,頭發(fā)上面都是汗水。
頭發(fā)因為經常被別人薅打,有些參差不齊,此時濕答答地貼著頭皮,甚至能看到好幾處傷痕。
老人在小女孩的攙扶下坐了起來,細細端詳著眼前的小救命恩人。
面黃肌瘦,明明眼睛很大且黑白分明,但瞧不見多少生氣。
若不是被膚色所累,小女孩的五官稱得上是清秀。
脖子上戴著用藤草纏成的筋繩,枯黃干燥,粗細不均。
一枚青銅戒指墜在草繩上,落于小女孩的胸前。
這枚戒指做工粗糙,看上去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時候隨便弄的。
大概是怕草繩纏得不牢固,女孩專門在戒指上多繞了幾圈。
銅銹殘環(huán)與枯草舊繩的搭配,在見多識廣的老人眼中,毫無美感。
只是老人并沒有多說什么,目光緩緩下移。
粗布麻衣上面滿是補丁,但明顯衣服已經有些小了,只能到小女孩的膝蓋。
腳上穿著一雙草鞋,也不知是何人編制,樣式簡單大方,可惜尺碼略大。
可能是小女孩經常奔跑的緣故。
腳背黝黑,還能看到一些猩紅傷痕。
這些傷痕,源于新鮮血肉與干硬草鞋的磨合。
“唉——”
老人輕輕嘆了口氣。
只因他看過去,滿眼都是苦難。
但小女孩并不知道這些。
“爺爺不用嘆氣,我哥哥說過,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見老人身體有所好轉但依舊無精打采,小女孩連忙鼓勵道。
聽著小女孩的安慰,老人有些心酸。
他不愿意問出自己已經知曉答案的問題,只是輕輕抬起手,將小女孩拉到身前,柔聲問:“小姑娘,不瞞你說,我算是一個修行之人。你——知道修行是什么意思嗎?”
小女孩表情微滯,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但很快被她掩飾過去。
在低頭思慮片刻后,小女孩才緩緩回答道:“我看到老爺爺從空中掉下來,就知道你一定不是凡人!”
被夸贊的老人,抿了抿嘴角,像是在笑。
“那——小姑娘你想不想修行啊?”
這一刻,小女孩猛地抬起頭,原本木訥的面容突然生動起來。
丹鳳眸飛揚,與黑而亮的瞳孔相映成輝。
屋外的天光似起微瀾,破廟竟然亮堂了幾分。
小女孩的眼中閃爍著強烈的水光。
沒有一點猶豫,她連連點頭。
“哈!哈哈!行!幸甚至極!想不到我林嘯,在死前還能留下傳承!”
老人哈哈大笑,滿是褶皺的臉上,又是一朵向日葵花。
“小姑娘伸出手,我來為你摸摸骨?!?p> 恢復精神的老人語氣輕緩,但是在枯瘦如柴的手摸清小女孩的細瘦手臂后,他頓時笑不出來了。
老人神情絕望,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小女孩的手臂,流下兩行清淚,哽咽道:“蒼天不公,竟然要如此對待我的救命恩人,她還這么小——”
小女孩嘴角微捺,像是早有預謀,長舒了一口氣后,輕拍老人干瘦的手背,道:“老爺爺,不用為我難過的。囡囡知道自己很笨,資質也不好,要不然也不會……您不值得為我流淚的?!?p> 老人心更疼了。
一直以來醉心修行的他,從未想過兒女情長,不承想現(xiàn)在竟然會因面前的小女孩而心軟。
“小姑娘,姿資質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肯努力,今后一定可以吃飽喝飽,還能穿好看的衣服,住在軟軟的床上。”
老人不再為小女孩摸骨,還是用手指輕輕撥開小女孩亂作一團的頭發(fā),為她梳頭。
在其指尖,有絲絲縷縷的綠色光影在流動,竟然將小女孩受傷的頭皮緩慢愈合。
暖洋洋的。
小女孩眼眶立馬就紅了,早先忍住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像是斷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上一次她被這么愛護,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只是今后可能會很艱難,小姑娘你怕不怕?”
“我不怕!”
擲地有聲。
六七歲的小女孩,就像是一根剛出土的幼竹,堅勁挺拔,滿是蓬勃朝氣。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老人又一次哈哈大笑,接著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竟然不用小女孩的攙扶,直接站了起來。
“你請記住,我為林嘯,為羽化神朝附屬、蜀道之上、青崖福地的修者。只不過我資質平庸,窮首皓經,努力了大半輩子,依舊沒能突破苦海,命泉難見?!?p> 看到小女孩疑惑的目光,老人將其抱在懷中,和善道:“人體有多個修行秘境,而修者之初,便是開辟出無盡苦海,之后在苦海中提煉出命泉以保護生命之輪。若是足夠幸運塑出神橋,便能借此橫跨苦海,通往彼岸……那時候,在宗門內也算長老級別的強者了?!?p> 老人將小女孩放在地上,枯燥的左手,按在臍下,竟然從體內牽引出半個拳頭大小的水汪。
似實還虛,超出凡人想象。
在小女孩的眼中,那些水光雖然不大,但那依舊是一片漆黑死寂的海。
“這是苦海,象征著生命中的無盡艱難險阻?!?p> 老人一邊將苦海映射放大,好讓小女孩看清楚,一邊講解著其中內涵。
在苦海其中,有一股清泉汩汩而流,只是還沒逸散開來就被死寂的漆黑苦海給吞沒了。
“這是命泉,因苦海的砥礪與個人奮進而出。只是我還差很多,無法讓命泉汩汩而流……”
在清泉之下,則是一個滿是裂痕的石磨盤。
“這是生命之輪,我淬煉的那一點命泉神液,根本沒辦法修復時光傷痕?!?p> 小女孩雖然還是聽不太懂,但是感受到了老人語氣中的失落,因此乖乖坐著,默默陪伴在旁。
“苦海,命泉,神橋,彼岸,統(tǒng)稱為輪海秘境。只是我太過弱小,只能給你看看苦海和命泉的大概模樣,至于之后的神橋和彼岸,甚至是輪海之外的其他修行秘境,只能靠你未來去摸索了?!?p> “今后,你要摸著石頭過河,怕不怕?”老人瞇著眼睛,笑著問。
“不怕!”
小女孩的聲音依舊清脆,像是清風吹過枯院殘荷,嘩啦啦地響。
“好!”
老人名為林嘯,年輕時一定是個豪爽之人。
在感受到小女孩的堅定意念后,他十分高興,朗聲道:“傳言羽化神朝除了羽化帝經之外,還有其他來歷驚人的經文。我們青崖福地雖然比之羽化神朝,如同滄海一粟,但是我們的初始功法并不弱,那就是《道經》!號稱輪海卷最強的經文,哪怕是《羽化帝經》都不能與之媲美!”
聽得熱血沸騰的小女孩,雙手緊緊抓住脖子上的銅環(huán)戒指,眼中滿是憧憬的神色。
老人蹲下身,抱起小女孩,在其耳邊,輕聲傳法。
小女孩記性極好,老人僅僅是說了三遍,她就將僅兩百多字的經文記熟。
“雖然說只是殘卷,但足夠你修行了!”
老人為小女孩的聰慧感到欣慰,手指泛光,為小女孩擦去臉上的污漬,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但是我哥哥叫我囡囡。”小女孩揉了揉頭,有些不好意思。
“那老夫厚著臉皮,將我的名字送予你,以后你就叫南嘯吧!”
似懂非懂的小女孩剛要點頭,但立馬被老人制止了。
“這個名字不太好聽,女孩子,取名更得慎重。那——南瀟怎么樣?南方艷陽天的南,瀟灑自由的瀟!今后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只要太陽還在高空懸照,永遠瀟灑自由,不枉平生走一遭!”
看到小女孩有些愣住,老人更加憐愛。
最后,老人刮了下小女孩的鼻子,小心翼翼地詢問道:“要不——這個名字你先用著,等將來遇到你哥哥,你再改成其他的名字?”
小女孩先是重重點頭,而后笑著晃了晃腦袋,表示不用。
南瀟。
這個名字她很喜歡。
相信最疼愛她的哥哥也會喜歡這個名字的。
破廟外,紅日正高懸,山林間百草豐茂。
老人很是慈愛地端詳著被自己賦予名字的小女孩南瀟。
眉眼清亮,不讓初晨朝陽分毫。
身姿挺勁,比之仲春嫩竹蔥蘢。
小女孩就像是一滴水。
在窺見天光后,可容納百川。
早該油盡燈枯的老人,看著被他賜名的南瀟恢復了生動的朝氣,不由陷入了沉思。
壽有盡,而道無涯。
真的會有人會永生不死嗎?
仙人到底存不存在?
即便老人此刻不過是命泉境界,實力還不足以去叩問蒼天是否有仙,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心神恍惚間,林嘯這個壽元將至的老人竟想到了另外一種永生的可能。
古往今來,為何有那么多人會望子成龍、望女成鳳?
凡人終死,但總有人正年少。
上幾輩長者的期許,與下一代青年人的選擇,并不沖突。
長者為后生指路,雖不一定適用,但也是經驗之談。
后生為自己圓夢,并替長者開拓視野,一舉兩得。
在濤濤東逝的歲月洪流中,那些薪火相傳的人性輝光,讓他們幾代人的青春得以延續(xù),從而實現(xiàn)某種意義上的永垂不朽。
大概——
紅塵問仙,問的就是此間傳承。
只是這些道理太高,還沒踏出輪海秘境就已經壽盡瀕死的林嘯,沒有足夠的閱歷和修為,無法進一步將之內化。
苦修一生,短暫飛行御空,看過天上風光后,他已經知足了。
即將老去的林嘯老人,對面前這個枯瘦羸弱的小女孩的未來抱有期待。
火種已經埋下,靜待東風吹過。
或許,在遙遠的將來,當人們又一次爭論“求仙問道”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時,小女孩南瀟會是后來者總也繞不過的高峰。
林嘯老人念頭回轉,走馬尚未開始,心燈就已抽離。
他又一次端詳起正瞇著眼睛默念經文要義的南瀟。
望之蔚然而深秀。
道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