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老師的家里,葛頓、董愛國等幾個人看到的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殘破;相反,楊老師的新居布置得相當豪華:家電幾乎全是進口的,家俱是當時最時髦的,墻壁四周帖著米黃色的壁紙,地上還鋪著紅色的地毯,這與楊老師破敗的衣衫、憔悴的容顏形成強烈的反差。
他們狐疑地看了一眼成雨心,有點不相信楊老師會欠下什么債。楊老師似乎也看出了同學們的神情,他苦笑了一聲:“別站著,都來坐吧,嗨呀,脫什么鞋子,這破地毯盡可隨便踩;也沒什么可招待你們的,別看有一只冰箱,那是空的,對不住了!”
架了一幅眼鏡的歐陽陽忍不住先開了口:“楊老師,是真的嗎,你真的要離開學校嗎?”
“真的,一點沒錯,我不想再當老師了!”楊老師坐在沙發(fā)上,兩手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幾個同學面色凝重,不知該說什么好,從心底他們對楊老師除了敬重更多了感激的成分。當年楊老師題在黑板上的對聯(lián)不光是增加了他們高考成功的希望,而且對他們一生的世界觀都影響極深!于美玲有些難過地看了看華發(fā)早生的楊老師,她沒忘如果沒有楊老師的提醒,被早戀沖昏了頭腦的她和葛頓決不會考上大學的。那次特殊的談話于美玲至今記憶猶新。
那天老師們都下班了,辦公室只有楊老師一個人。他悄悄把葛頓和于美玲叫到辦公室,既沒有嚴厲的訓斥也沒有刻毒的挖苦,他在一張白紙上畫了兩條細細的平行直線,輕輕地說:“這兩條線還太細了,是嗎?如果現(xiàn)在就要讓它們交叉成一條軌道,是太脆弱了,這樣的軌道能經受住風雨嗎?不要心急,它們總有成熟的時候。如果有緣,將來合成的軌道一定是一條人生的幸福大道!但,不是現(xiàn)在,不能是現(xiàn)在,懂嗎?”說完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倆人一眼。葛頓和于美玲把對楊老師的感激深深地埋在心底,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當中去。而現(xiàn)在,想到這,于美玲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楊老師這時緩緩地站了起來說道:“我謝謝大家來看我,只要你們的心里還沒忘記我曾做過你們的老師,我就此生無悔了!”
同學們要離開的時候,楊老師的父親拄著拐杖走進了兒子的新居,在門口攔住了同學們:“榮啊,我說你是腦袋生銹了吧,怎么連飯也不讓吃就攆人家走了?這些學生娃難得回家一趟,怎么也得在我們家吃頓飯!”
“爸,你真是,你出來干嘛?媽還在床上呢,你就別管了,快回吧!”楊老師著急地想推走父親。
楊老師的父親同學們都認得,幾乎全農場的男女老少都認識他。他是丘五農場唯一一名參加過紅軍長征的第一批進入邊疆的老兵。光榮的歷史楊大爺從不隱瞞,他總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沒有肩章的舊軍裝,右胸口袋上別滿了各式各樣的勛章。令外人奇怪的是,以他的資歷進入師部領導層都是綽綽有余的,可他幾十年來還和解放前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的干部、普通的黨員,自打來到丘五農場后就從未離開過。他的左腿是假肢,不是由于戰(zhàn)爭,而是六十年代初開荒墾田時一次意外造成的,這始終是丘五農場人的一個謎。楊大爺對他失去的左腿始終保持緘默。對于農場的小青年來說,楊大爺更是個怪老頭。在已不是那么崇尚默默無聞做好事的時代,楊大爺還和過去一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義務打掃場部的幾個公共廁所;年年春節(jié),他又自備禮品去場部衛(wèi)生隊看望慰問幾個留守在那的醫(yī)護人員和病人。人們常常能看見他拄著拐匆匆地忙碌,大家對他的怪異行為由奇怪不解到習以為常再后來便視若無睹了。若是哪一天誰方便時發(fā)現(xiàn)公廁不干凈,便會說一句:“咦,楊老漢今天莫非病了嗎,怎么沒來打掃呀?”
這會兒,楊大爺生起了兒子的氣:“我不回,你媽沒事,睡著了。你別推我,你倒是說說看,要不要留你的學生吃頓飯?在農場,誰家來了人都是客,留客人吃飯那是理所當然的,你難道要破了農場的規(guī)矩?”
“爸,你錯了,我只是……,唉!”楊老師尷尬地跺著腳,皺著眉,欲言又止的樣子。路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扶著楊大爺坐在沙發(fā)上,一拍腦門,笑著說:“瞧我這記性,我差點忘了,我媽昨天去師部買了不少菜,說今天她也沒時間做,讓我做一頓飯請大家嘗嘗。我那點手藝只怕屈了大伙的嘴。眾人拾柴火焰高,還是都到我家去吧,就算幫我個忙,讓我媽寬寬心。怎么樣?楊老師快走吧,我可聽我媽說你絕對夠大廚的水平!”他又攙起了楊大爺:“楊大爺,你和我們一起去吧,也算給我們當個技術指導!”楊大爺樂呵呵地拍了一下路飛的頭:“你是該讓你媽省省心了,瞧你媽一天到晚忙的。天天不是這個連就是那個連,有時還去公社。當個農場的農業(yè)技術員不易啊!”
路飛家很少有今天這樣的熱鬧場面,他上了大學后,他忙碌的父母就更難得在家了,家中常常是“鐵將軍”把門。同學們一邊忙碌著,一邊笑談著各自的學習和生活。于美玲和成雨心忙著洗菜、切菜、淘米、煮飯;掌大勺的是楊老師;幾個男同學則忙著采購一些所缺的物品。
于美玲邊忙邊和成雨心說著悄悄話:“雨心,路飛去找過你嗎?”
“去過,怎么了?”
“嗨,現(xiàn)在已不是中學生了,別羞羞答答的。你們到底談得怎么樣,說開了沒有?”
“說開不說開又怎樣呢,對我來說,還太早了!而且我寧愿路飛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別的什么?!?p> “做朋友,真是莫名其妙,同學當中早已認定你倆是天生的一對呢!雨心,你不會是心里面早已有了別人了吧!”
“別胡說了,還是說說你和葛頓怎么樣了?一年沒見面了,我瞧他看你的眼神生怕你會跑了似的!”成雨心嘻笑著轉移了話題。
于美玲邊切菜邊帶著甜蜜的微笑說:“我們也許大學畢業(yè)后會結婚。能從小一起長大,從中學再到大學再到結婚,你說這樣的戀愛方式是不是很浪漫很美滿呀?”
“是美滿,別陶醉了,未來的果樹專家,小心切著你的手指頭!”
于美玲后來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記得母親專門請了一天的假來清理她夜里吐臟了的床單,被子等。她喝了不少的酒,不知是由于興奮還是什么別的原因,飯桌上誰說過什么話,她都模糊得沒有什么印象了。她從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母親在窗外晾洗凈了的衣物。
“媽,你怎么沒上班呀?”于美玲揉了揉惺松的睡眼。
“哦,美玲,你醒了。我請過假了,今天特地在家陪你。你感覺怎樣,想吃點什么嗎?”于美玲的母親直起了腰,把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搓了兩下。
于美玲走上前,奪去她母親手里的大盆,歉意地說:“對不起,媽,昨天肯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昨天在路飛家,大家都挺高興,楊老師也在。媽,你知道楊老師出了什么事嗎?我們大家都挺糊涂的,我只記得他不停地在喝酒。”
于美玲的母親拉過女兒的手,以一種沉痛的語氣開了口:“你們這些孩子可真不懂事,怎么能讓他喝那么多的酒呢,他有先天性心臟病,你們不知道嗎?他好不容易談了個女朋友,把自己的錢,他父母的錢都花光了,還借了高利貸,都是為了滿足女方娘家的結婚要求??苫榍绑w檢時,女方發(fā)現(xiàn)他有心臟病,就馬上和他吹燈了,好像還卷走了一筆錢。你楊老師想去問女方討錢,被他爸攔住了,他爸說既已給了別人,就不該再去問別人討,要不還像一個有著軍隊作風的農場人嗎?他媽也氣病了,只能躺在家里,沒錢上醫(yī)院,學校又借不出錢,他也許實在沒別的辦法了,才會想到辭職下海。”
“原來是這樣!媽,你怎么會知道這些的?”
“你忘了我在場里是做什么工作的?楊大爺父子真是好人哪,我生你的時候,你爸出了差,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拚命地哭叫,場里的大多數(shù)人依舊像躲瘟神一樣怕到我家來。”說到這,她頓了頓,嘴角泛起了苦澀的笑意?!白詈螅€是楊大爺叫了他的老伴幫助我順利生下了你。從前在農場,唯一鼓勵過我的人就是楊大爺了。要不我也不會頂著輿論去進修,當然也就更不可能當上婦聯(lián)主任了!”于美玲的母親神情莊重,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她成了丘五農場第一個擁有大專學歷的女干部,從前受到的污蔑和輕視自然就變成了尊敬,甚至大多數(shù)人已經忘卻了她曾經屈辱的歷史,不論誰見到她,都會親切地喊一聲:“申主任?!?p> 于美玲也不再說話,上了大學后,她仿佛長大了,也能理解母親了。她沒想到的是楊老師會落入如此的困境之中,“難道說好人沒好報嗎?”她疑惑不解,又不信宿命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