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一夢,萬事不過一浮沉,酒醉銷愁,愁意似更濃。三皇子就這么半醉半醒昏昏沉沉地在露華濃逍遙了一夜,不過也不知是嘗過了天上仙就覺著這地上的都是庸脂俗粉還是怎么的,這回子竟破天荒地沒叫一個陪樂的舞妓,幾杯醉千樓下肚,就悠悠哉哉的吐起了酒話。
都說是酒后吐真言呢,可咱王爺今兒個還和那位不好惹的主兒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呢,這會兒子怎么叫得比叫老子還要親吶?佐青在一旁陪得是發(fā)愣又發(fā)愁。
“王妃~這上好的醉千樓可真真都沒你這性子烈~”
“王妃~這飛天舞,入口柔是柔,但…都沒王妃那夜的身子柔~”
“江翎…本王不過就是個廢人,哪用得著你花這個心思來扶正本王呢?本王…不過是一顆棄子,一顆,爛泥扶不上墻的棄子,罷了…”
“廢人、棄子,一顆爛泥扶不上墻的棄子”這些詞,是蘇暮卿對自己現(xiàn)在這個身份的形容,“閑王爺”,可不就是老子要讓他做個閑散王爺嘛,不問朝廷事,不問百姓事,只管做個閑來享樂,混吃等死的甩手掌柜就好,如此,才正符了老皇帝的意,如今他這閑散王爺做得好好的,卻偏偏被老皇帝塞了一個眼里容不下半點沙子的主兒,是老皇帝的意思也好,是王妃自己的意愿也罷,總得被扳到犟頭,準(zhǔn)保得膈應(yīng)上好一陣子。
前面情情愛愛,翻云覆雨的事,佐青聽得是恍若翻了一本金瓶梅,最終得論:王爺就算是要和王妃談起情愛,也多半是饞王妃的身子,什么《天仙配》《西廂記》的,都不若用一本《金瓶梅》來括弧這種未曾夠到能被定名的感情。
說完了男歡女愛,便開始要說那些不得志的事情,總得就是自嘲自己是怎么從“被人看著坐高臺”到“被人看著掉下來”。
眼看他朱樓起,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佐青自小便被安排在了三皇子的身邊,二人年歲也僅差了三載,說起來,在這摯親骨肉都難以叫心的皇城里,佐青大抵是最為了解三皇子的人了罷,看著自己的三皇子是怎么從一個目不識丁的年紀(jì),到拜師、求學(xué)、長成,看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郎,如何在六位皇子中脫穎而出,如何討得陛下歡心,如何一夜之間,成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如何意氣風(fēng)發(fā),又是如何,跌落高臺,在一夜之間,淪為了皇城中人人避而不及的笑柄。
廢儲詔書下來那日,蘇暮卿在晉宣殿外頂著烈日跪了整整兩個時辰,而佐青呢,也站在不遠處的龍橋上,守了整整兩個時辰。蘇暮卿與父皇對峙時,佐青并不在殿中,因為身為侍從,他并無資格像文武百官一樣站在晉宣殿中朝圣,只得在看著殿下進入殿中后守在殿外,廢儲詔書下來時,佐青屬實一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群臣退朝,走過龍橋時路過他的身邊,說了些不太順耳的話,其中包括“廢太子”“閑散王爺”“不成氣候”這樣扎耳的字眼,他才忐忑或許又仍舊抱了半分期許地被迫接受了這道旨意。
然而一直等到群臣散盡,佐青卻都未等到殿下從晉宣殿中出來,哪怕是個落魄失魂,要去大哭、大瘋、大醉一場的殿下呢--始終不見。
晉宣殿前空蕩一片,偌大的殿宇黑黑壓壓,像是要把進去殿中的人都毫不留情地吞噬一般,站在龍橋上只能見得其中幾個高大的影子在慢慢悠悠地走動著,只見其影,不聞其聲,也瞧不出里邊的動向。
佐青盡全力地要探長脖子往晉宣殿內(nèi)看,腳下是不可逾越的龍橋,而不遠處的眼前,是深不見向的晉宣殿,一時之間,佐青拿不定主意,究竟是逾越皇權(quán)的森嚴(yán)跑去那充滿謎團的晉宣殿中一探究竟,還是就等在此處,在此等著殿下出來呢?如若逾越皇權(quán),換來的將是一頓權(quán)刑,況自己人微言輕,上面的除了殿下將自己當(dāng)回事,還有誰會在乎他的一動一向,一言一語,就算真的進得了晉宣殿在,也沒法子改變圣上的決定,可不去,在此等候,也不知殿下何時會出來,更不知殿下在殿內(nèi)是不是和圣上發(fā)生了什么不悅,是否是觸怒龍顏,可…殿下那樣的性子,應(yīng)該不會那么輕易就惹得圣上不快吧。
于是思量再三,還是決定繼續(xù)在殿外等候。
一直朝著晉宣殿瞧,佐青甚至沒將脖子換過方向,也舍不得多眨幾下眼睛,直至決眥入,直至將眼睛瞪得又酸又澀。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遠遠地望見晉宣殿中走出來一個高大的影子,定睛一看,正是殿下。
“殿下!”佐青揚聲便喊道,記著不可逾越,就不敢跑上前去迎,于是便心若磐石似的立在此處等候著殿下走過來。
然而這回,殿下卻非但沒作出半點回應(yīng),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愿意抬一下,剛出了殿門就徑直走向了斜對著龍橋的躍龍臺,朝上走上兩階,登上躍龍臺,一揮下擺,便屈膝朝下“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正正好好面朝著晉宣殿的大門。上頭是已上三竿的正午烈日,理石制的躍龍臺面被曬得滾燙,殿下就這樣跪在那里,目光毅定地看著晉宣殿門,但他心中在想什么,不光佐青一時糊涂了,就連此刻殿內(nèi)的老皇帝也不定能猜個大概??粗钕聸]回應(yīng)自己,頂著烈日跪在那里的樣子,佐青遠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這樣落魄的殿下,雖不知殿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卻明白殿下從今日起便不再是太子殿下了,而殿下如今跪在此處,十有九成,也定是因為說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而惹得圣上不快了,總不見得是為了求皇上收回成命,才在此長跪不起,因為就連自己都知道,想讓大晉的一國之君收回成命,難于上青天,古往今來都未之有過,至少在他所了解的前352年的晉歷中,就從未有過“晉王為一人收回成命”這樣的記載。
可殿下這樣聰明的一個人,又怎么會在文武百官面前惹得圣上不快呢?或許是對方才廢儲的詔書提出了質(zhì)疑,或許是對被授予“閑王”這個頭銜存有異議,又或許,是因為而今的廢儲之事,順道被某些有心人有意無意地順嘴牽絆出了一年前的錦妃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