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十一年,九月下旬。
大漠赤壁下,一行車隊緩緩駛來。烈日下,金黃色的沙土熠熠生輝,強烈的曝光讓人無法直視前方,為首的領隊披發(fā),著左衽茶白交領直袍,拉緊了韁繩,做了個停的手勢,著異國服飾的幾名大漢瞬時聚集到了那個領隊的身邊,只見幾人交頭接耳了幾句后,那領隊便徑直向后面的駟馬馬車走來。
駟馬馬車作為官家御用馬車,以駟馬并駕為其特別之處,外形龐大,車身以黑楠木做成,金邊修飾,繁貴華麗中又帶著些許威嚴肅穆。這樣的龐然大物,就算是世家貴族也只有官家欽點后才能偶爾的享受一次。遙遙看過去,馬車頂上的兩個囍字還遙遙掛在頂端。
那木達剛靠近馬車,便被兩個漢人士兵攔住了,公主的馬車豈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他右手放在心上,在外圍低頭行禮。
“怎么停下了,是有什么事?”遠處,白馬輕踏而來。
背上的少年,手一揮,足斤重的斬龍刀便被他輕松扛在了肩上,斬龍刀是明國的護國刀,見此刀者如見虎符,是最高統(tǒng)帥權力的彰顯。
那木達轉向他,點頭示意,而后又揚起頭來,直直的盯著少年。
少年也不懼,輕蔑的笑了笑,把身體放低在馬背上,帶著挑釁的眼神回看那木達。
草原人的氣性是大的,很快,那木達兩腿外展,胳膊上的肌肉陡然隆起,他雙眼狠狠的盯著少年,目光熱烈。
而少年一身英武非凡,底氣十足,他眉眼一挑,一個轉身下了馬,手中的斬龍刀自帶風聲。
剛想要上前理論,眼前卻被一個有些邋遢的中原男人擋住了。
“嘖,周叔,你起開,今兒誰不打誰孫子”少年踮了踮腳,妄想從這七尺之軀透過去。霎時,兩方士兵針鋒相對,烈日下,大漠中的氣氛很是焦灼。
“小韓將軍,此次差事辛苦,我知道你火氣大,但萬將軍傳給你的斬龍刀可不是要你在這兒一展雄風的,還是差事要緊啊”被喚作周叔的男人擋在少年前頭,任憑少年怎么往前頂也紋絲不動,少年細小的身軀被整個陰影攏住了。
眼看握著斬龍刀的手腕兒被他扼制得無法動彈,少年也不再枉費力氣,泄氣的松開了手中的刀,嘟嘟囔囔的離開了。
周叔轉身,沖那木達禮貌的笑了笑,現在的他活像個村里的地痞子。
“別同孩子見識,是有什么事嗎?”
“兄弟,你是練家子”那木達狹長的眼睛掃過他手掌上的虎口。
“鍛煉身體罷了,不值一提”周叔拍了拍那木達的肩膀,臉上的笑意僵了“公主也累了,我去叫她出來透口氣”。
那木達看著周叔的背影,眼睛瞇了瞇,這個人一路上不吭不響,一身破破爛爛的裝束顯然不是與這些身披鎧甲的士兵同伍,應該是故意為了不顯山露水的,看來公主的送嫁絕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簡單。
“公主殿下,是臣周義”周叔站在馬車窗前,低頭躬身,溫聲道。
“公主殿下,前面就要到八字嶺了,趕過去怕是要到天黑,您出來透口氣嗎?”以為是禮數不周全,周叔又低了低頭。
“公主殿下…”周叔的頭都快低到作揖的手下面去了,連叫了幾聲,卻還是聽不到里面的回應。
“周大人,公主今晨從趕路時就昏昏欲睡的,午膳也沒用,方才我喊公主,她也不應,你能不能找個醫(yī)官…來瞧瞧?”拉開帷裳的是公主的貼身侍婢仲春。
她神色慌張,汗水濕漉漉的貼在額頭上,她伸手多拉開了點簾子,周叔踮起腳尖瞧了個大概。公主的額上冒出了一層細汗,嘴里還在嘟嘟囔囔的說著什么,想來是在說夢話。
“仲春,給公主蓋好毛毯,這個時候切忌吹風著了涼”不再多想,周叔吩咐了幾句,便轉身跑開了。
車隊旁邊,那木達正和兄弟們正喝酒聊天。“誒,那木達,你說這漢人的公主究竟長什么樣子?聽說,她們個個細皮嫩肉的,摸不得碰不得,就好像塊兒嫩豆腐”一個留著胡子的男子調侃道。“嫩豆腐?我看,不見得比我們草原上的女子漂亮,比起這個,我更好奇,會是哪個倒霉王子迎娶她”另一個人話剛說完,就惹得笑聲連連。
“那木達,停止休息,停止休息”周叔脹紅了臉,扯著嗓子向那木達喊。
隔著距離有點兒遠,那木達還沒回過神來,周叔已經騎上了那木達的馬往前飛奔了。
“誒,誒…”那木達把酒壺往兄弟懷里一扔,順手牽了匹馬,往周叔的方向追去了。
“誒,兄弟,怎么回事,我…馬…”那木達一著急,漢語都說不完整,他邊比劃邊說,可在更著急的周叔眼里,他根本顧不上那木達說什么,只兩手抓著韁繩往前死命的跑。
“誒,誒…”那木達看著兩人漸漸拉開的距離,也顧不上說了,只能加快速度往前追。
八字嶺,驛縣客棧。
“掌柜的,你的店還有多少房間,我全包了,另外安排兩間上等房,不要叫人來打攪”周叔一個粗野大漢帶著一隊中原軍隊浩浩蕩蕩突然闖進來,直接嚇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停聲放筷,深覺大難臨頭,一時之間仿佛定格在那兒般不敢亂動。
“還有,備兩桶熱水來,仲春,公…小姐有什么需要的,你跟他說”
店小二點了點頭慌也似的跑走了,仲春在周叔后面跑了一身大汗,也撥浪鼓一樣的點了點頭。
軍隊開始清場,手中的刀還未動,場上的人全都四散而逃,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偌大一個客棧就空空如也了。周叔一把掀開馬車的帷幔,把毯子仔細蓋好,確認不會露出公主任何地方之后,才隔著毯子將公主橫抱了起來。他兩條粗壯的腿不停的往前小步飛奔,可一雙大手卻是穩(wěn)穩(wěn)的抱著公主,絲毫不敢有所怠慢。
仲春見他上樓,大喘著粗氣跟在后面,忙前忙后。
“我去請醫(yī)士,你帶我去”韓將軍疾馳而來,剛拉住馬,看見周叔已經抱公主上去就沒下馬,伸手就把旁邊還愣神的那木達拉上了馬,事態(tài)緊急,他們好像都忘了剛才倆人的劍拔弩張一樣,共騎一匹馬,帶著些許人風馳電摯的離開了。
“公主,你千萬不要有事啊,你若是有事,奴婢也不活了”仲春握著公主的手不停的顫抖,眼淚汪汪。
此時的房門外,周叔扶著樓梯的手青筋暴起,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大門口?;蛟S是剛才跑的太急,這會兒一停下,大汗瀑流不止,雙腿開始止不住的顫抖,連喉嚨也不由自主的往下不停吞咽口水,可周叔清楚的知道不是這個原因。旁邊的士兵也同樣的流著汗,握著兵器的手顫顫巍巍,大家不約而同,緊張的盯著那門口。
日頭正盛,小小的客棧危機暗藏。門內門外,全部站滿了士兵,空氣中充斥著緊張和不安,整個驛站也被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店家老板和小二跪在廚房里面,滿臉大汗,不敢粗聲喘氣。
“來了,來了,醫(yī)士來了”門外忽地聽見有人大喊,店家小二恍然間聽見了很大一聲的喘氣聲音,像是在場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一樣,他們也跟著小小的吐了口氣。
周叔扶樓梯的手緩緩掙開,提到嗓子眼兒里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兒。
醫(yī)士來了好幾個,都進去了。后面跟上來的韓將軍兩眼發(fā)直,雙腿一蹬,一屁股坐在了走廊上,臨了也不忘緊緊護著斬龍刀,那木達也累的癱坐在他旁邊。倆人相視一笑。
草原上有句話,同經過生死的便是過命的兄弟。此刻,對于倆人來說,從前恩怨一筆勾銷,現在的他倆就是好兄弟。
周叔雙手合十,嘴上不停的默念著什么,在房門口,踱來踱去,不時的,還來一聲嘆氣。韓將軍抱著斬龍刀的手撐在膝蓋上,另一只手不停的摩挲著鎧甲,時不時的看向那扇門。又看了看自家的將士,心里小小的松了口氣,醫(yī)士過來了,起碼公主的命保住了,韓家軍的腦袋也保住了。
周叔緊皺著眉頭,到底是什么病啊?是在路上得的,還是本就有,能不能治得好,會不會留下病根。這些擔憂一直縈繞在周叔的心頭,使他沒法安心。
于韓將軍而言,他突然意識到了此差事的復雜性。本以為送公主去朔國和親,怎么也是個肥差事才會大搖大擺的帶著韓家軍拼命領了這差,可公主竟在他的護送途中出了事,不論是否大礙,于他都已是大罪。他的任務,就是把公主全須全尾的交到朔國可汗的手里。只有送到了,他才能早日回家,韓家軍也才能保住身家性命,封功受祿。
“哐”門開了。一位老者提著藥箱走了出來,“醫(yī)士,公…小姐怎么樣了?可有大礙”周叔作拱手禮,他垂著頭,不敢瞧醫(yī)士,韓將軍倆人馬上圍了過來,同樣緊張兮兮的看著那醫(yī)士。
“我剛跟里面的小姑娘說過…呃,沒什么大礙,只是身體勞碌有所虧損,又加之憂心思慮,才會虛弱至此的。無妨,我開些補氣血的藥方就好了”老者顯然沒見過這陣仗,心里不免有些害怕,這么多的中原士兵圍著一個年輕的小娘子團團轉,可見這小娘子應是什么貴胄,定是不能惹的,又想了想世家宗族其中的厲害,老者便沒敢多嘴,只是摸了摸胡須。
韓將軍揮了揮手,旁邊的士兵就跟著老者去抓藥了?!澳蔷秃茫蔷秃谩敝苁迥樕项D時云卷云舒,忙沖著老天爺磕頭謝恩。
軍隊上的烏云也漸漸散去,上上下下笑容滿面。除了看守門房的,其余的士兵們都圍坐在屋檐下,休息調整,甚至有人擦著軍靴哼起了家鄉(xiāng)的歌,有同鄉(xiāng)者也跟著一起應和。
天將黑,大漠起了風沙。韓將軍站在二樓拐角處,靠著根柱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滿臉愁容。
“軍中可有熟識藥材的?”韓將軍帶著旁邊的跟班小伍,手里抓著張藥方。
“小的有個同鄉(xiāng),他當兵前跟著鄉(xiāng)里的大夫學過幾年,或許…或許知道這些藥材”小伍半推半就的,韓將軍也猶猶豫豫的看向他。
片刻后,一個士兵拿著藥方,眉頭上斗大的汗珠滴了下來,“天臺烏藥順氣,香附…嗯,沉香行氣止痛,砂仁…”。
“將軍,我…”士兵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韓將軍已然心領神會,從剛才那幾個蹦出來的字里不難看出,這確實難到他了,半晌,他惆悵的揮了揮手,那士兵耷拉著腦袋離開了。
已是戊正,韓將軍又重新靠回柱子上,手里攥著藥方,眼睛看向小廚房的煙筒,在黑夜里冒出徐徐濃煙,小伍同樣神色凝重的看向正在爐子上熬制的草藥。
藥快好了,可這藥方還沒能夠辨別真?zhèn)?,若那個醫(yī)士有問題,公主喝下去豈不是正中下懷。明朔兩國和親,黎族和元族虎視眈眈,這一路上危難重重,官家下旨萬將門,懷化將軍,寧遠將軍各領五萬將士一路隨行送嫁,而韓家軍作為萬將門的分支,便是送公主和親最后一段的接力者。十幾萬將士只為守護公主一人平安到達朔國,若是因為這絲毫差池就讓行動功虧一簣,不光是韓家軍,甚至于這十五萬將士都將會被埋葬在亂崗中了此一生,世代后人也會跟著受天下恥罵抬不起頭來。
韓將軍此刻身上擔的不僅僅是韓家軍,還背負著十幾萬將士的身家性命。他仿佛被抽了魂魄般,整個人靠在柱子上,似有千般萬般的重石壓在胸口上喘不過氣來,想起自己出發(fā)前在總指揮萬都督面前夸下??冢攀牡┑┏兄Z會把公主安全帶到朔國的樣子,此刻的他卻更像是被架在油鍋里煎。
“將軍,欺瞞天人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小伍”他猛地回神,眼神發(fā)狠的扶著小伍肩膀“小伍,這藥不能喝,萬一有毒,豈不要了公主的性命,公主若…,那韓家軍也就沒了”
“可這個罪名我們又怎么擔得起啊?將軍”小伍半跪在地上,雙手抱拳,請命韓將軍再三思量。
“我們只是個新興的軍隊,能力尚不可護住公主,公主不會因此怪罪我們的。我們抓緊趕路,早日把公主送到朔國去,朔國自然有人能治好公主”韓將軍像是做了個很大的決定,看著對面小房子熬著的濃煙,手緊握成了個拳頭,“小伍,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若是日后萬將軍怪罪下來,有什么責任就都推到我的身上,你將來可一定要替我把韓家軍的將士們都帶好了”。
他粗糙的手掌壓在小伍的拳頭上,背脊顫顫巍巍的,有些彎曲。
“將軍”小伍神情緊張,看向韓將軍的眼里有千言萬語。
韓將軍抬手,金甲閃閃發(fā)著光,堅毅的眼神讓小伍沒敢再多言。他微微側目,瞧了瞧房里微亮的燭光,自語道“公主,你暫且忍一下,到了朔國,就會好起來的”。隨即,命人重新起鍋,把藥換成了溫和的湯水。
天已蒙蒙亮,仲春在屋里本來就等得心急,從窗戶隱約看見小伍經過,以為是藥到了,便打開房門準備去接。
“韓將軍,是藥熬好了嗎?”仲春沖韓將軍福了福,她與這幫士兵是沒什么接觸的,公主的事也都是經周叔從中傳達。她雖不屑同他們打交道,但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瞧他半晌不說話,只是直愣愣的站在門口,仲春有些遲疑,她往左動了動,一把掀開小伍端來的藥膳,發(fā)現里面卻是碗湯水。
她猛地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這幫士兵無非就是怕?lián)镞^,所以知道公主性命無虞便打算就此了之了,反正只要把公主送到朔國就行,其他的袖手旁觀就好。
“站住,你們敢私自換公主救命的藥,不怕公主治你們個欺君之罪嗎?公主都病成這樣了,你們以為拖延著把公主送到朔國就沒事了嗎?”仲春不管不顧的,扯著嗓子就喊。
幸而周叔直接包下了個院子,沒有旁雜人,不然仲春也不敢這樣喊。
小伍駐足,有些為難的抬頭看向韓將軍,顯然韓將軍小看了仲春,他原以為姑娘家的除了哭鬧外也鬧不出來什么花樣,誰知曉她這嘴皮子這么厲害,還帶著幾分氣勢。這話一出,倒是讓韓將軍遲疑了一下。
“這藥…仲春姑娘,索性我也不瞞你了,我們就是一個小小的分支旗,軍隊里雖有醫(yī)官,但他對女子的病一竅不通,只會治跌打損傷,這副藥方,我確實難辨真假,若公主就這么不明不白的喝了下去,出了什么事情,怕是我韓家軍全軍陪葬都擔不起”韓將軍直勾勾的看著仲春的眼睛,身體結結實實的擋住門口,沒有半分退讓。
“韓將軍,公主的身體確實再經不起折騰了,這病久拖下去,即便到了朔國也是氣若游絲,你們是完成了送嫁的任務,可公主病倒了,朔國可汗若是就此放你們離開,那公主的病是要算在朔國頭上還是你們頭上啊,這筆賬他們會怎么算?
就算你們安然回去了,公主病成這樣官家就不會治罪下來了嗎?這些罪過也是韓家軍全軍陪葬能擔的起的?”
她不算響亮的聲音卻猶如一陣秋風徹耳的給了他,不,是韓家軍,一記響亮的耳光。
仲春一把推開了擋在門口的韓將軍,走到欄桿那兒,像是鼓足了所有力氣一樣,沖著下面的士兵們喊。
“我想,各位將士們應當知曉一件事。此次公主去朔國和親是為了明朔兩國結締停戰(zhàn),這于家國是大事亦是你們的戰(zhàn)場,萬都督能派你們來送自然是對韓家軍的器重和信任,我仲春對于韓家軍的能力絕無二話。
但是,各位將士們應該比我更明白前線邊疆戰(zhàn)況的慘烈,也深知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艱苦,所以此去意義深重,你們保護的不僅是公主還是兩國乃至天下的和平,韓家軍萬不該將官家的心意乃至國民的期盼棄之如鞋履。
公主小小女子,尚且愿意為此失去幸福,遠離家鄉(xiāng)。難道你們堂堂七尺之軀卻不敢舍命相陪嗎?未至最終章,就要繳械投降了?”話說到最后,仲春的聲音帶著些顫抖,她轉頭看向一臉驚詫的韓將軍“若沒法辯證真?zhèn)?,仲春愿意替公主先試”?p> 韓將軍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已經走到了對面的小房子里,端起那碗熬好了已經拔涼的藥膳,在一眾將士們驚異的目光中,想都沒想就直接喝了下去。
“一柱香,若我無事,就給公主喝,行嗎?韓將軍”青絲被風吹亂,輕輕趴在她的臉上,她抬起衣袖抹了一把不知是淚還是藥漬的東西。
韓將軍重新開始打量起了這個女子,她堅毅的眼神讓他心生敬畏,看似柔弱的身軀卻藏著無畏果敢。底下的士兵們同樣心神凝重,這是韓家軍第一次舉著自己的番號做事,也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上了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