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我坐在凳子上對著銅鏡打瞌睡,仲春梳著我的頭發(fā),又叫了婢女過來一同幫我梳頭發(fā),再一睜眼時,我都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上面戴了條額箍,頭發(fā)被高高盤起,發(fā)髻兩邊別著一對兒紅珊瑚頭簪,發(fā)間插著一支垂旈疏步搖,中間還豎著兩只蝴蝶銀簪頭。我盯著銅鏡里自己的變化不可思議,伸手摸了摸那高高聳起的婦人髻,心中頗多感慨。
仲春和另一個侍女幫我穿上了外衣,是昨日可敦賞賜的那身絳紅銀色蝴蝶繡長袍,袍上又加了件兒明黃色的坎肩,我晃著兩個馬蹄袖,別提一身有多輕盈自在。
我看著鏡子中的人,仿佛有些陌生般,整個人只剩下那副純真的眉眼還算熟識。
“王妃,這身衣服可真襯您”另一個侍女點著頭很是滿意。
我抬起我的裙擺來,踩了踩蹬著的白色云紋皮靴,整個人顯得利落整齊,比起平日里那些寬大的中原裙服,這般的利落深得我心,我抬起腿來就往帳外跑,帳外的空氣清新中帶著絲絲香甜,我大口的呼吸著,張開雙手奔跑著去擁抱入懷的風(fēng)。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耳邊似有琴聲響起,是一種沉重卻又歡快的曲調(diào),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聲音,順著聲音看去,草原遼闊,幾個少年郎正端坐在我營帳門口的矮墩上,九少主正低著頭調(diào)琴,他一身銀白暗路蝙蝠紋高領(lǐng)長袍,青白色珠玉束腰,耳垂上的月亮銅環(huán)耷拉在他的下頜上,一張熾紅色的嘴唇輕啟“要不要來試試?”
我盯著那唇怔了怔,他的唇色不同于常人甚至比女子粉嫩色的唇更紅一些,仔細(xì)看上面好像還帶著閃閃珠光,讓我想起來阿姐后院兒里盛開后的徘徊花,嬌艷欲滴,令人垂涎。
不過,這樣的形容應(yīng)該更適合女子些才對,九少主那張古銅色的臉加上這張唇,不覺得不協(xié)調(diào)反而是顯得更加俊美清秀,錦上添花。
明國的女子以瘦為美,纖纖玉手蜂腰削背便是“美”的代表,她們所爭相追慕的郎君眉目清秀,雖偏消瘦但身姿英挺,豐姿如玉,阿離便是她們心中的榜首。而朔國民風(fēng)彪悍,無論男女,都追求“壯美”,追求自然健康,女子們更加喜歡彪悍威猛,魁梧奇?zhèn)サ哪凶印?p> 九少主寬肩細(xì)腰,身高八尺有余,一張豐神俊朗的臉龐誤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但是放在明國,男子們不喜歡他的身材粗壯野蠻,放在朔國,男子們又不喜歡他身上那股文弱書生氣。
我便有些奇怪,這么樣的一個人是如何做到讓明朔兩國的女子都一致傾慕他的,還真是難得有如此統(tǒng)一的時候。我轉(zhuǎn)頭看向那一眾圍在柵欄外,花癡愛慕的眼神兒,搖了搖頭疑惑不解。
“這是我們朔國的馬頭琴,相比中原的琴來說后調(diào)更重些,你聽聽,我彈的怎么樣?”九少主開口,他身旁的貴胄子弟也齊刷刷的看向了我,我尷尬的笑了笑,順勢坐在了他的旁邊。
這下好了,引來了一片唏噓聲,聲音大的直接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她們正對著我橫眉豎眼,指指點點。
我在一群少年郎里臉色尕白,不知道說些什么,只好沖著他們一一點頭微笑。
“鶯鶯”我還沒注意到,耳邊的馬頭琴琴聲已經(jīng)停下了。
“啊?”我回過頭看去,旁邊的少年擰眉撇嘴,一氣呵成。
我還在愣神時,九少主直接捧著我的臉與他來了個正面相看,他的臉離我很近,柔情似水的丹鳳眼直直的盯著我,把我從額頭到下巴看了一個遍,而我皺著眉,臉上的肉肉被他的手?jǐn)D成了團(tuán)團(tuán),嘴也嘟了起來,雖然我沒照鏡子,但也知道我現(xiàn)在的形象已經(jīng)被毀之,而他這般多情樣應(yīng)該在那一眾人的眼神里極具魅力。
“鶯鶯,關(guān)起門來我們才是夫妻,是要一起過日子的,我不許你看別人”他一臉的認(rèn)真,活像個幾歲的小孩子,末了他突然湊近,一臉壞笑,“啪嗒”就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旁邊的少年們早已唏噓聲一片,周圍的謾罵聲也鋪天蓋地而來,“不要臉”“就是,不要臉,勾引我們九少主”,這下好了,我已經(jīng)百口莫辯了,我看著她們嚇了一跳,而后狠狠瞪了眼看我笑話的九少主,我覺得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大早上在門口彈琴招來許多小姑娘,然后再讓我當(dāng)眾出丑,好讓所有女人都排擠我。
我臉色刷的一下變紅了,一怒之下扇了他一巴掌,而后在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眼神中快步走進(jìn)了營帳里,把門猛的一關(guān),我才松了口氣躲在門后,不敢面對眾人,這變態(tài),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這種茍且之事呢?不要臉,是不要臉。
“我夫人還小,害羞了”門外,風(fēng)聲陣陣,九少主略帶甜蜜的聲調(diào)猶在耳邊徘徊,這人真是個登徒子,無賴,方才打的那一巴掌就好像給他撓了個癢癢般。
“啊…額…都是這樣的,新婚燕爾嘛,正是蜜里調(diào)油的時候呢,打是親罵是愛啊”其中一個有些輕挑的少年還沖著門口瞟了一眼,明顯也被方才的舉動嚇了一跳。
“看到邕王殿下和夫人如此伉儷情深,我先前那些擔(dān)憂倒是多慮了,在下自罰一杯”九少主身邊那個全程不怎么講話的人舉起酒杯來說道,他大概是這群少年里的領(lǐng)袖,一看到他舉杯,其他人也都紛紛舉起來,異口同聲道“恭賀邕王殿下新婚”。
我無奈搖了搖頭,原是夫人任職的第一天,我心里好像還沒太接受這個位置,方才逃回來的姿態(tài)也未免太過笨拙了些,不會因此影響到九少主吧,我狠狠敲了下自己的腦袋,怎么就這么不冷靜呢?下次可別再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我坐回案桌前,聽著外面少年郎們的談笑聲,狠狠咬了口還熱乎的馬蹄糕。
婚后第二天,因為要趕路遷居,我并未向可汗可敦行謁舅姑之禮,白天我和仲春坐在馬車?yán)锊煌5恼覙纷油鎯?,夜晚就要和九少主學(xué)扎帳子,我默默跟在后面打哈欠,但為了韓家軍,我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松懈。
婚后第四天,因為遇到大漠風(fēng)沙無法前行,我們便在一片開闊平地扎了營帳。夜晚,千里在屋里翻箱找柜的倒騰衣服,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九少主在小桌前喝奶茶,我坐在外面的小床上,心里罵罵唧唧。我和九少主自婚后是分床睡的,我不讓他近身,便自請睡在小床上,他也滿不在乎的同意了。
“鶯鶯啊,今夜父汗擺宴,慶祝殷麗荔公主生辰,你要不要先吃些墊墊肚子,這種大宴上,肚子會填不飽的”良久,千里終于翻出了件新衣,九少主邊念叨著我邊順著千里給他穿衣。
我側(cè)臥在小床上,靠著桌子一瓣兒瓣兒掰橘子吃,沒抬眼瞧他“不用了,我不太餓”。
“夫人,我們少主這身兒瞧著可妥當(dāng)?”千里展了展衣袍,皺眉道。
“嗯,好看”我一口塞進(jìn)去了橘子,還是一眼都未抬。
“夫人莫不是吃醋了,鬧脾氣呢吧?”他剛一湊近,我欲推開,卻被他搶先拉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生生拽進(jìn)了他的懷里。
“誒,九少主,我們是合作關(guān)系,你放尊重點兒”我想都沒想的直接要逃脫,千里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的往后退了退。
“別動”他穩(wěn)住了我,我小心翼翼抬頭看他,他好像沒有跟我開玩笑,我順著他的視線往窗戶那兒看去,有人影攢動,燭光搖曳,我抬起頭剛好碰到他的下巴。
還沒看仔細(xì),他一把就松開了我,臉色也陰了好幾分,“準(zhǔn)備的差不多我們就去赴宴吧,太晚了也不好”他說著,攏了攏自己的外衫走出了營帳。
“嗯”我點點頭,無事的拍了拍手,看著銅鏡里的自己周全妥當(dāng),這才出門去。
“公主”韓將軍就等在門外,躬身作揖,嚇了我一跳。
“找到了?”我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臟繼續(xù)往前走,大晚上的,他一個大漢重金鎧甲的站在門口,著實讓我后背慫了一下?!俺疾榍宄?,只是尸體陷的深了些,需要人力跟臣一起去挖”男兒不輕易流淚,但眼前的韓將軍眼眶紅紅的,眉頭深鎖。
我不忍心,停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些事交給我就好了,你節(jié)哀”。
“喂,走不走啊”不遠(yuǎn)處,九少主陰沉著臉幾乎是怒吼的,大晚上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有惡狗叫吠呢。我們倆那股悲傷的勁兒瞬間被收了回去,我又拍了拍韓將軍的后背,然后小步快跑過去。
九少主見我過來,直接拉起我的手十指相扣,松也松不得,我埋怨的看向他,他臉色難看大步流星的往前走著,我?guī)缀跏潜蛔е宦沸∨苓^去的。
一到了營帳里落座,趁著九少主嬉笑著同別人寒暄之際,我狠狠的喝了三大杯奶酒?!耙篼惱蠊鞯健蔽疫B忙起身,我倆來的稍晚了一點,差點兒沒趕上迎接公主大駕,怪不得他那么生氣,走的也那么快呢。
殷麗荔公主,是察可汗的小女兒,上面的兩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王宮里只有她一位公主,極其受恩寵。先前是兩個婢子在前面,公主走在中間,著一身黑色銀繡玫瑰花紋綢緞裙,白色的綢緞兩端飄掛在腰間,頭上的白色陶爾其克帽壓著她的兩綹辮子,辮子上掛著瑪瑙珊瑚,很是漂亮高貴。
我卻一眼瞧上了她耳邊掛著的白色荼蘼花,聽聞荼蘼花極其不易得,只在夏天盛開。有富人顯貴者曾重金求一朵盛開的荼蘼花,不惜奔赴百里之遠(yuǎn),它雖開得漂亮但花語不太好,寓意末路之美,只能默默等待凋謝,挽留不得,就如同要分離的人,只能等待著離開,別無他法。
“這位便是九嫂嫂吧,麗荔敬您一杯,前幾日我在外翁那里沒能趕上你們的婚宴,抱歉”我正想著,公主就已經(jīng)端著酒杯站在了我的面前,看起來她的狀態(tài)好像與荼蘼花完全不想匹配。
“妹妹這一路趕過來,臉都消瘦了,今日可要多吃些才好,我給你捕了鹿肉,你一會兒嘗嘗,看味道怎么樣?”見我許久不搭話,九少主往我身邊挪了挪,自然的接過了話茬。
“一定,嫂嫂也多吃些”她臉上綻放出純真爛漫的笑容,我不假思索的舉起了酒杯向她敬酒“祝妹妹生辰快樂,日日勝此時,年年勝今朝”。她朝我點了點頭,走到了可汗身邊,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錯了,她的笑容里帶著些許暗殤。
宴會過半,察可汗喝的酒醉,搖搖晃晃的不肯倒,趁此機(jī)會,我沖仲春點了點頭,我們兩人便各自行動了,她去外面找韓將軍,我則去向可汗敬酒,拖住他。
“父汗,兒媳還未敬過您”我笑容熱情高漲,提著酒壺便向可汗走去,他圍在舞女之間,隔著桌子接了我的酒。
“大汗,外面有奴隸求見,自稱是前幾日走丟的士兵”不出我所料,一個小兵進(jìn)來報了句。
“走丟?”察可汗臉色突變,推開了環(huán)繞著的舞女,一本正經(jīng)的盯著門外。
“臣帕克爾見過大汗,天神護(hù)佑,大汗安康”一名士兵衣服殘破,滿面淚水的跪倒在地上。
“你是哪支旗下的?”察可汗嚴(yán)肅的看著他,鷹一般的掃視了周圍一圈兒。
“是…是兒子旗下的”燕北王慌慌張張的站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而后還推了把那士兵“你這畜牲,跑哪兒去了,知不知道你阿媽一直在找你啊”。
“怎么回事兒?”察可汗看到此狀,心里已然有了底子,他有一眼沒一眼的瞥向我,試圖喝酒掩飾。
“父汗,我這一路走來可是十分辛苦啊,知道的是我來和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明國賣女兒呢”我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雙手疊加放在腿上,眼神堅定的看著察可汗。
“這話怎么這么說,小九媳婦兒,我們朔國確實有搶親的民俗,這也不算啥大事兒啊”察可汗自從上次后,已經(jīng)明顯要比之前更尊重我些了,但還不至于讓他害怕我,他笨拙的翹起二郎腿,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再者說了,這事兒真要追究那得追究到你夫君小九身上,你莫不是要公然對抗自己的夫君?”
“是啊,弟妹,這是你們自家的事兒,關(guān)起門來說就行了,何必在這兒打擾父汗雅興呢”四少主硬氣的站了起來,這番話說出口,引得哄堂大笑。
“是,本是自家的事兒,可這事兒太大了,畢竟紙包不住火啊,我們官家的親衛(wèi)死在了大漠里,縱然我不追究此事,恐怕我們官家也不會放過吧”我不咸不淡的說著,靜靜的觀察察可汗臉上的變化。
“三百具錚錚白骨埋在異鄉(xiāng),可汗都知道心疼自己走失的士兵,怎么就覺得官家不會過問此事呢?到時候,官家追責(zé)起來可就不是我現(xiàn)在跟大家和和氣氣這么談簡單了,父汗,您說兒媳這番話對不對啊?”我躬身,苦口婆心,察可汗的表情也從戲謔到正視。
“父汗,兒子倒覺得固明公主既愿意為明國說話,那怎么就不能替我這同床夫君說說話呢?”我正想從察可汗口中得到些什么,去路就被九少主生生斷了,他一臉微笑,給我添了杯酒。
“父汗,我國天子最重兩國情誼,來時,官家思量了整整三日才挑選了這些明國最有才能的工匠,鐵匠,還有懂農(nóng)耕的使員數(shù)十人一路陪送至朔國,為了兩國交好可謂用心良苦,父汗總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兒就輕易鬧掰吧?”我接過了九少主的酒,手指輕輕敲打著酒杯,指尖“滴答滴答”的聲響,像極了此刻察可汗緊揪著的心。
“父汗,現(xiàn)在可不是置氣的時候啊”九少主一臉恐慌,忙湊到察可汗耳邊,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那老九媳婦兒,你說,這事兒該怎么解決?”良久,察可汗撓了撓頭發(fā),有些著急的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