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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秋

(二十七)遲老先生

愈秋 途若 3456 2023-05-30 09:56:31

  遲休正打算洗漱,門被人敲響。

  打開門,韶諶脖子上搭了條毛巾,這樣的冷天里只著一件黑色短袖和運動短褲,頭發(fā)濕漉漉地搭在額前,頸側(cè)有一塊類似泡沫的東西。

  看上去心情相當不好。

  遲休:“有事嗎?”

  韶諶抬了抬下巴,指指遲休屋內(nèi)。

  “浴室,你現(xiàn)在用嗎?”

  遲休回頭望望房間門,搖了搖頭。

  “怎么了?”

  韶諶語氣略顯不悅:“洗澡洗一半熱水器壞了,借你的用用?!?p>  遲休抬眸看了看他發(fā)尖的水珠,讓出路來。

  韶諶冷臉,抬腳進屋。

  “你要洗多久?”

  韶諶邁進浴室門的腿一頓,撇過臉看她,有些不耐。

  “怎么?怕我耗水費?”

  遲休抿唇:“不是?!?p>  其實開門前遲休早就醞釀好了睡意,打算盡快洗漱完就上床睡覺。

  “行?!鄙刂R拿下脖子上的毛巾,走進浴室,“五分鐘?!?p>  浴室門被關(guān)上。

  遲休窩在沙發(fā)里,想累積睡意又怕自己還沒洗漱就睡著了。

  困倦斷斷續(xù)續(xù)。

  浴室里的水流聲清晰入耳,遲休眼皮耷拉著,腦海里恍然閃過那天的快遞袋標簽。

  驀然睜眼。

  韶諶恰從浴室里走出。

  衣服被水沾濕了些,部分緊貼韶諶的身體,凸顯粗獷而硬朗的肌肉線條,頭發(fā)隨意向后撩起,露出的一對濃眉帶著凌厲。

  韶諶心情似乎較剛才好了點,看著沙發(fā)上的遲休似笑非笑:“怎么?看直眼了?”

  遲休蹙眉,起身。

  “早點回去吧,挺冷的?!?p>  遲休還穿著加厚的針織衫,與韶諶形成鮮明對比。

  韶諶輕笑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謝了?!?p>  遲休默默走進浴室。

  快遞袋上的字在腦中如同復制粘貼般印象深刻。

  記憶在剛才的韶諶胸前格外濃墨重彩。

  和高中時少年的薄肌不同,韶諶骨架和塊頭都很大,身材也被時間催熟,沉淀出男人獨有的粗野氣質(zhì)。

  遲休擰開花灑,往頭上澆去。

  -

  時間一晃到了三月中旬,朔柳氣溫升了些,但陰沉的天總給人一種仍要下雪的感覺。

  遲休一行人受邀前往藝術(shù)展。

  盛葉路上不住激動。

  “天哪啊啊?。。。 笔⑷~就差蹦起來,“遲老先生居然會親自邀請我們?。?!”

  被吵醒的雨聲曉不耐:“你瞎激動什么,人是邀請咱遲休姐好嗎?”

  盛葉癟嘴,往遲休身旁靠了靠。

  “姐,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怪的點?!笔⑷~一雙大眼里滿是明媚,“我喜歡的藝術(shù)家都姓遲誒?!?p>  遲休抿唇,頷首。

  “而且遲老先生的很多作品風格和你都很像,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你師父了?!?p>  雨聲曉插嘴:“這叫藝術(shù)流派?!?p>  “你你……你少打岔!”

  盛葉又看向遲休。

  “這樣說下來,我們也算是遲休姐的徒弟了吧?”

  “嗯?!?p>  “哇……”盛葉自言自語起來,“那遲休姐有沒有師父呢……”

  遲休移眼望向窗外,大腦不自覺地放空。

  師父嗎……

  那是一個意外。

  對于小學時期的遲休,打架已成家常便飯。

  初夏的某個傍晚,遲休又一次鼻青臉腫地拖著書包在街巷穿梭。

  那時遲休和外婆秋英淺住在湛橋城郊,本是周五提前放學的日子,遲休卻悶著頭不想回家。

  臉上和身上傳來的痛感愈發(fā)劇烈,遲休咬牙,漫無目的地走著。

  再抬頭,她望著四周陌生的樓房有些茫然,轉(zhuǎn)頭辨認起來時的方向。

  正懵然,遲休瞥見路邊一扇大門里的景象,瞳孔立時微張。

  大片的木香花藤從房頂傾瀉而下,盛開著雪白的熱烈,但在寂靜的院子里顯得過分孤獨。

  見房子破舊,遲休沒忍住跨門而入。

  在木香花瀑布前仰頭。

  馥郁的花香讓人心生雅靜,遲休此刻所有的情緒一概掃空,入目皆是潔白的花簇。

  注目良久,遲休又往屋里瞧。

  房子連個像樣的門板都沒有,她從門口探頭,發(fā)現(xiàn)屋里除了幾張略新的椅子,再無別物。

  走進屋轉(zhuǎn)了一圈,遲休確定了這地方?jīng)]人住。

  望著窗外的木香花,她忽地有種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成就感。

  再往里屋走,又發(fā)現(xiàn)通往二樓的扶梯。

  遲休順著樓梯一步步往上走,盡頭是一扇虛掩的木門。

  輕推開門。

  屋子的明亮寬敞在這棟破房子里格外突兀。

  整體是由三個大房間連通而成,矩形的落地窗透進落日余暉,木制地板泛了光,映亮屋子里的一切陳設(shè)。

  遲休咽了咽口水。

  地上隨意散落的稿紙和畫布引她注意。

  她撿起其中一幅,在窗前的木桌上鋪開。

  沒有細致入微的刻畫,滿篇只有錯亂無序的色塊,卻能讓人一眼淪陷于畫里的日暮長街。

  遲休看入迷,竟忘了時間。

  回神遠眺紅日已在樓群里掩住半張臉,遲休這才不舍地離開。

  第二天,趁著周末,遲休又跑來破房子。

  這次她沒在木香花藤前多停留,直接奔向二樓。

  遲休昨天還沒注意,墻邊的木柜里堆滿顏料和稀釋油,以及紙張發(fā)黃的書本,她拿下來仔細觀察。

  斟酌須臾,遲休又把東西放了回去。

  轉(zhuǎn)過頭,她開始整理地上的畫筆和畫板。

  吱呀――

  木門傳來動靜。

  遲休一驚,手里的東西掉落在地。

  門口走進一個約莫五六十歲的男人,表情是詭異的呆板。

  男人杵根手杖,慢吞吞靠近遲休。

  遲休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解釋。

  但看男人的穿著也不像是會住這里的人。

  遲休眼看男人靠近自己,然后略過她。

  “?”

  遲休僵硬轉(zhuǎn)身,看著男人不明所以。

  對方動作遲鈍地接近一張木椅,隨后扶住把手緩緩坐下。

  遲休剛想挪腳,不慎踢到腳邊的顏料盒。

  男人立時偏過頭,雙目依舊無神。

  “哪位?”

  遲休疑惑。

  他剛才沒看到她?

  遲休吱聲:“我叫遲處秋,對不起,我不知道這里有主人?!?p>  聽到女孩的話,男人緊繃的臉忽然綻開一抹笑意。

  “你好小姑娘,我也姓遲,我叫遲全?!边t全側(cè)過臉,盡量往遲休聲音的方向看,“我不是這房子的主人,但這個畫室是我的。”

  遲休沒明白遲全的意思,愣愣點頭。

  遲全轉(zhuǎn)回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能看清你的眼睛,因為我……失去了光明。”

  遲全神色平靜,指腹在手杖上輕輕摩挲,遲休能感覺到他的無奈與悲傷。

  那是一種。

  安靜的崩潰。

  遲休這才明白過來,遲全僵硬無神的雙眼為何那樣違和。

  遲全沒聽到遲休的動靜,偏頭出聲:“小姑娘?”

  遲休回神:“嗯。”

  遲全伸手在空中比劃幾下。

  “你喜歡畫畫嗎?”

  遲休本想點頭,后想起遲全看不見,輕聲道:“喜歡?!?p>  “那要不要,試試在這里畫畫?干凈的畫布在那邊的木柜里,得麻煩你自己找找?!?p>  遲休猶豫幾秒,轉(zhuǎn)身扒開木柜門。

  熟練地支好畫架和畫板,她拿起地上沒用完的顏料盒,準備打開用。

  遲全聽見動靜又笑:“用新的吧?!?p>  遲休扭頭看他,一度懷疑遲全是不是真的看不見。

  依言,她也不客氣。

  準備完畢,遲休坐在畫板前開始構(gòu)思。

  還是第一次用這么好的畫材,她一時有些激動和無措。

  遲全坐在她背后,和藹道:“畫吧,讓我看看你眼里的世界?!?p>  遲休不解道:“你,怎么看?”

  “能聽到,何嘗不是一種看見世界的方式?”

  “可畫畫能有什么聲音?”

  遲全臉上的褶皺又被笑容撐開。

  “當然有,但只有我能聽到?!?p>  遲休莫名其妙,望向窗外的木香花藤,開始揮筆。

  遲全安靜闔眼,仿佛筆刷與畫布相觸的聲音格外悅耳。

  半晌,遲全出聲:“可以不用那么節(jié)約顏料?!?p>  遲休畫筆一頓,略感訝異地看向遲全。

  “沒有學過嗎?”

  “沒有?!?p>  “喜歡畫風景?”

  “不全是。”

  “那現(xiàn)在畫的是窗外的木香花嗎?”

  “嗯。”

  遲休覺著眼前的遲全簡直是個奇異的存在,仿佛真如他所說,他能聽見她畫畫。

  她忍不住抬手在遲全眼前晃了晃。

  遲全含著笑,眼神依舊木然。

  遲休放下疑心,繼續(xù)畫畫。

  再后來,兩人達成了一種無形的默契。

  遲休放學或周末都會來畫室,而遲全也會坐在她身后聽她畫畫,不時冒出一兩句建議。

  可漸漸地,遲休來這兒不止是畫畫。

  遲全總能敏銳捕捉到遲休的動靜,并從中猜出她的情緒,或欣喜或不悅。

  他會讓遲休跟他聊學習和生活,聽這個真誠而坦率的女孩認真講述自己的想法。

  然而遲休被接進程家的那一年,有幾個月沒去畫室,再踏進門時,遲全仍安靜坐在木椅上,頭發(fā)又白了些。

  聽到動靜,遲全偏頭和藹笑道:“小遲???”

  “嗯?!?p>  遲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遲全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躊躇,又彎起眼角。

  “我能聽聽嗎?”

  “……”

  遲休坐在畫板前,卻沒能拿起畫筆。

  “我改名字了?!?p>  “嗯?”

  “遲休?!边t休咬唇,將眼底的落寞隱忍,“我現(xiàn)在,叫遲休?!?p>  “好。”遲全聞言,淡淡點頭,“今天我能聽你畫畫嗎?”

  “嗯?!?p>  自那以后,遲休逐漸寡言,而遲全像是知道什么,也不會輕易起話頭,只是默默坐在她身旁。

  在遲休高一那年,遲全下半身癱瘓,晚年只能在輪椅上度過,因此也沒再去二樓陪著遲休,每次來只是在底樓待上一天。

  遲全時常感到遺憾,可不久后,破房子又來了一個少年。

  他明白,少年是奔遲休而來,便沒攔著他。

  但遲全來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

  遲休最后一次去畫室是在高考前。

  遲全沒在畫室里。

  她關(guān)上門。

  再也沒去。

  -

  遲休稍稍仰頭,注視著眼前的畫作。

  這是遲全早年的作品,遲休聽他提起過,而這次遲全作品展是他兒子替他辦的。

  “遲小姐?!币粋€男人走來朝她笑笑,“我是遲奕,請問你有意愿去看看我父親嗎?”

  遲休低睫,思索須臾。

  點頭。

  “好,請跟我來。”

  遲休給盛葉和雨聲曉發(fā)了消息,隨后跟著遲奕走出展廳。

  她被帶到一處別院,遲全正坐在花壇前閉目養(yǎng)神。

  遲奕上前:“爸爸,遲小姐來了?!?p>  遲全緩緩睜眼,順著聲音努力偏頭。

  雙鬢已然黃白,眼尾的溝壑堆疊,他被歲月折磨得滄桑。

  遲全擠出一抹笑,依舊和藹。

  “小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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