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節(jié)自習(xí)課結(jié)束后,鈴聲一響,教室里的眾人立時奔出門。
盯了韶諶空座許久的遲休,也不由得加快收拾速度隨即離校。
出校門時,遲休先從手機(jī)里翻到韶諶的號碼,再向賣糖葫蘆的小販付錢。
看著手里泛著紅亮光澤的山楂串,她似乎已經(jīng)能想象到韶諶面對甜食的嫌棄表情,默然彎起唇角。
在路口等紅綠燈的間隙,遲休正皺眉撥出第三個電話,可韶諶那邊依舊沒要接通的意思。
“喲?遲休。”顏青趕著自行車,在遲休身旁站定,“巧啊?!?p> 被頭頂突如其來的明朗聲線嚇一跳,遲休差點(diǎn)沒拿穩(wěn)手機(jī)。
“嗯?!?p> “去哪兒玩嗎?”
遲休也不遮掩:“不,去找韶諶。”
顏青不解:“他醒了?什么時候?”
“什么?”
“韶諶啊?!?p> “他,怎么?”
顏青眉頭皺得緊了些,遲休見狀愈發(fā)疑惑。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顏青沉口氣,從自行車扶手上騰出手撓了撓后頸。
“韶諶,昨天出了車禍?!?p> “我們昨晚去看他來著。”
“現(xiàn)在可能……還沒醒。”
遲休聞言,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然而她此刻的腦子里,只無限循環(huán)著遲寬的臉龐。
以及那句用唇語說的。
掃把星。
毫不猶豫地,遲休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醫(yī)院。
身后的顏青反應(yīng)過來,忙喊:“第一人民醫(yī)院!第二住院部十樓!”
靠坐在后座,遲休一直處于宕機(jī)狀態(tài),木然盯著副駕椅背。
她暫時沒敢想象韶諶的傷勢,秋英淺失去血色的臉如同電影定格一般浮現(xiàn)眼前。
講不明是緊張還是擔(dān)憂,胃里莫名翻騰得難受,像是要束緊什么,擠壓呼吸。
在醫(yī)院大門外下車,遲休胡亂抓起手邊的東西奔向門診大樓。
門診樓與住院樓由一條露天回廊相連,所能涉足的范圍里,地板基本滑得反光。
她剛跑過大廳,卻不慎在住院樓下的電梯外滑了一跤。
身體與地面相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路人皆往跪在地上的遲休投去探詢目光。
遲休被膝蓋傳來的劇痛刺激得清醒一瞬,蹙著眉緩過勁,一只手撐住地面艱難起身。
腿上的痛感還沒來及消散,她軟著腿繼續(xù)跑。
第二住院樓的人群密集許多,遲休在人群中穿梭,額角淌下汗的分不清冷熱。
耳畔響起救護(hù)車的鳴笛聲,她忽地眼前一黑,閃過那年斜坡路上的大灘血跡。
變味的血腥似乎又鉆入鼻腔。
砰!
眾人一嚇,紛紛往摔倒在地的少女看去。
遲休這次卻沒了力氣再站起來,癱坐在地板上,雙腿如注鉛般沉重。
某一瞬,她好像丟了多年來所刻意堅持的矜持與體面,茫然而狼狽地望著前方。
路過的人各自忙碌,視線匆匆掃過遲休便急忙扯回,都好似為手里的白色紙張忙得不可開交,再騰不出手伸向眼前多余的靈魂。
步履踏地的聲音交匯,聽不見頻率,融成一種默契的沉默。
良久,遲休終于站起身,走到電梯外等待。
轎廂里的失重感拖拽意識,沸騰的心被澆注恐慌,她如畫的眉眼漾不開任何波瀾,只木然盯住反光的轎壁。
電梯門開的那一刻,又沒了跨出去的勇氣。
她怕。
命運(yùn)再跟她開一次。
名為死亡的玩笑。
遲休先在走道里找了一圈,沒看到韶諶的床位,便跑到護(hù)士站前打聽,得知他在靠近走廊盡頭的病房里。
走廊空無一人,敞開的病房門不時傳來痛苦呻吟,她拖著步子,盯住盡頭半開的窗。
窗戶不知何時幻化成手術(shù)室緊閉的門,綠色通道標(biāo)志也在視野中漸漸染上紅光,空椅上又出現(xiàn)熟悉的人,且不約而同地瞥向她。
遲休看清他們眸底的情緒。
無一例外的。
事不關(guān)己。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生怕下一秒。
那扇門里會再推出一具裹著白布的尸體。
找到韶諶所在的病房,遲休在門外駐足,透過門板上的玻璃往里觀望。
藍(lán)色床簾前,景蕓一手支著腦袋,靠住床邊的椅子靜靜打盹。
而病床上始終沒有動靜。
遲休默默凝視少年蒼白的臉。
莫名地。
秋英淺的臉重疊其上。
她瞳孔猛然一縮。
忙收回視線轉(zhuǎn)過身,背靠墻壁。
走道里明明寂靜無人,可遲休耳邊的嘈雜愈發(fā)清晰。
“真晦氣……”
“……克爹克娘的東西。”
“不學(xué)好,長大不是守寡就當(dāng)小三!”
遲休緩緩闔眼,無力仰頭。
無名的焦灼攪和著,凝作一把重錘,一下一下地敲在心上。
石不能奈何水能穿之。
強(qiáng)裝堅硬的心。
同樣如此。
時隔多年,她麻痹的心終于透徹,曾以為看不懂的情緒,此刻好似豁然開朗。
秋英淺的死所留下的陰影。
遠(yuǎn)比她想的要沉重。
即便事不關(guān)己,但負(fù)罪感具象成枷鎖,強(qiáng)硬束縛早已碎心的軀殼。
明明跟她沒關(guān)系。
明明她也不知情。
明明就是封建迷信。
明明――
“掃把星!??!”
遲休睫羽倏然一顫,腦中立時被某個聲音貫穿。
她垂頭,看向手里緊攥的糖葫蘆。
頃刻,手好似被抽走氣力,顫抖著,連同糖葫蘆掉落在地。
剎那間,紅色糖塊飛散,而在她眼里,零落的糖渣愈發(fā)殷紅。
宛如鮮血四濺。
仍記得好多年前。
同樣是四百塊。
同樣是糖葫蘆。
同樣是她晚到。
同樣是――
車禍。
“我……不是……”遲休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低聲呢喃,“我不是……”
原本清晰的視野漸漸模糊,冷淡的眼再也盛不住沉重。
似乎連淚珠都不愿多作停留,盡數(shù)逃出眸底,砸向地面。
她哭了。
面無表情地,無聲啜泣。
當(dāng)年所謂虧欠秋英淺的眼淚終于洶涌,她再也壓不住滿腹痛苦,卻始終只是安靜垂頭,任憑痛楚肆意,滋生倦怠。
上帝不會為她打開任何一扇窗,但會肆無忌憚地掐滅她所有的光。
遲休忽地相信起命運(yùn),而摻雜其中的詛咒則會終其一生去磨礪爪牙,捏碎她對救贖一切奢望。
萬劫不復(fù)。
理智被迷惘沖散,溺于蜚語。
倘若與她無關(guān),又該向誰問責(zé)。
倘若承認(rèn),便不得不屈服――
這個讓人脆弱的世界。
她沒再回頭看他一眼,沉默離開。
夜里,遲休眼睛澀得厲害,卻毫無睡意。
腦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畫面。
大灘的鮮血、秋英淺煞白的臉、推入火化池的尸體……
獎杯、四百塊、糖葫蘆、車禍……
以及。
韶諶的臉。
遲休只覺胃部猛然一緊,她忙翻身下床,跑向廁所。
撐在輿洗池邊,她止不住地干嘔,但胃里除了翻騰的難受,什么也吐不出來。
倒騰一陣,遲休無力地靠坐墻角。
如此反復(fù)著,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
所幸韶諶在那晚蘇醒且無大礙,住了幾天院便拖著傷腿返回學(xué)校。
可在教室里還沒待一天他便發(fā)現(xiàn)異常。
遲休似乎在刻意躲他,不接他的話茬,連同自習(xí)課的紙條也不予理會。
另外。
遲休相較往日消瘦許多,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疲憊與憔悴,以前還只是寡言,現(xiàn)在除了上課回答問題根本不吱聲。
他以為是自己沒及時跟她說明情況,便幾次三番地想找機(jī)會道歉,但見遲休專心復(fù)習(xí)且臨近高考,又不忍打攪。
高考前一天傍晚,眾人熟悉完考場回校,恰遇紅霞滿天。
韶諶杵著拐杖慢悠悠地穿過連廊,抬眼一瞬,遲休正從連廊另一頭迎面走來。
他眸色微閃。
遲休清瘦的身段被余暉勾勒,半陷在暮色的黯淡里,長發(fā)隨意束成低馬尾,幾縷耳發(fā)伴著步子輕晃。
韶諶止住腳,唇角彎出弧度,目光默默跟隨她。
直至。
擦肩而過。
他不免愕然,回頭,視野中遲休的背影逐漸脫離暖光。
陷入陰影。
-
高考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韶諶悠哉杵著拐杖去往遲休的公寓。
然而在門外敲了半晌,始終不見動靜。
估摸著遲休可能去了畫室,他便打了輛車趕往城郊。
可推開木門的瞬間,門里濃重的霉味讓他意識到這里早已無人問津。
不解與不安交融,韶諶撥出幾通電話,不出所料――
沒有回應(yīng)。
莫名的焦灼積累,他沉下心,暫時沒往壞處想,畢竟遲休以前消失的時候也這樣過。
可。
第二天――
沒人。
第三天――
沒人。
第四天、第五天――
韶諶放下敲門的手,卻定不下慌亂的心。
拖著傷腿,他找遍遲休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地方。
夏天的雨向來猝不及防,韶諶冷不防被澆透,只得先站到陌生的屋檐下躲雨。
再撥出遲休的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悵然之際,韶諶隱約瞥見拐角處的熟悉身影。
顧不得雨簾,他急忙追上去。
“遲休!”
正垂頭緩步的遲休停滯,幾秒后,轉(zhuǎn)身面對身前高大的少年。
“有事?”
確定是遲休后,韶諶往前挪了挪步子:“你為什么――”
話剛脫口,他本想問遲休為什么不接電話還突然消失,忽地意識到這算責(zé)問語氣,又硬生生憋回話語。
改口。
“你這兩天……干嘛呢?”
遲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跟你有關(guān)系?”
韶諶沒當(dāng)回事,揚(yáng)眉道:“當(dāng)然?!?p> 遲休噤聲看他。
只見韶諶假正經(jīng)地輕咳一聲,飄忽的眼神良久才定在遲休臉上,卻沒能掩住耳稍的紅暈。
“遲休。”
韶諶出聲,眉眼間滿是溫柔。
“我喜歡你。”
遲休聽言,臉上沒什么波瀾。
眼尾卻紅得明顯。
“喜歡我?”
“嗯?!?p> “喜歡我什么?”
“你――”
韶諶剛要解釋,卻被遲休直接出聲打斷。
“喜歡我的臉?”
韶諶愕然:“什么?”
“喜歡我的成績?”
“不……”
“喜歡我話少沒朋友?”
韶諶沒反應(yīng)過來,愣怔看她。
“那你喜歡我什么?”遲休冷聲道,“人品?靈魂?還是性格?”
“扯淡?!?p> 韶諶試圖反駁:“遲處秋,你――”
驀然,少年的話音與腦海中遲寬的聲音重疊。
“遲處秋――”
“才一個秋英淺,就急成這副德行?”
“那以后,周圍的人就因?yàn)槟闳卉囓埶馈?p> “不得瘋了?”
一瞬間,理智之線再次崩斷。
“別他媽這么喊我!!”
遲休猩紅了眼,壓抑不住情緒。
韶諶的手一僵,隨即微蜷,緊抓拐杖。
“纏著別人有意思?”遲休撥開額前的濕發(fā),眼角的戾氣愈重。
“你――”韶諶一頓,聲音明顯啞了幾分,“不喜歡我?”
“自以為是?!?p> “……”
“那你是覺得,我就該喜歡你?”
“……”
“還是只要表了白,就得在一起?”
“我,不是這意思。”
遲休見韶諶臉色漸沉,放緩語氣。
“你難道不會煩嗎?”
韶諶沒應(yīng)她,任由雨水壓塌頭發(fā)。
“我煩了?!边t休垂眸,輕聲道,“抱歉?!?p> “行?!?p> 韶諶低頭。
“我知道了,那你走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