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
湛橋陵園。
遲休挽著韶諶,兩人在石板路上緩步。
駐足于秋英淺的墓前。
韶諶朝遲休微微頷首,躬身。
“老人家好,我是韶諶,也是――”韶諶撇頭,又與遲休對視,“處秋的未婚夫。”
“婚禮在下周三?!?p> 頓了頓,他繼續(xù)道。
“我也不知道能跟您說些什么,總之,我會對處秋好,愛她,敬她?!?p> 遲休看著墓碑上的照片,抿唇。
“我相信他?!?p> 韶諶側(cè)過身,望向遠處。
“需要去看你媽媽嗎?”
遲休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留意到一片金黃的樹葉隨風(fēng)墜落。
“不用?!彼隣窟^他,往另一個方向邁步,“走吧?!?p> 兩人又在遲全的碑前止步。
遲休抬手撫過老人照片上的灰,輕聲道:“老遲,木香花期過了?!?p> 韶諶沉默攬住她的肩。
“諶?!?p> “嗯?!?p> “我現(xiàn)在才明白。”遲休嘆口氣,目光不由得追隨飛遠的一行白鳥,“原來孑然一身,從來都算不得什么值得驕傲的事?!?p> “那只不過,是給自己的孤僻找份借口罷了?!?p> 思緒飄遠,她好像又看到當(dāng)年那個少女,手里緊攥著幾張紙幣,臉上淌過的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驀然回首,捕捉到她的身影,卻依舊面無表情。
遲休盯她良久,報以一抹溫柔的笑。
如果可以,她想抱抱那個自己。
告訴她。
治愈你的。
不止秋天。
韶諶回握她的手:“過去只是過去,誰再搬出來重說一遍都沒用?!?p> “你仍然會精神失控,我仍然會修改志愿?!?p> “而我會喜歡你,從始至終?!?p> 遲休視線在他臉上停留須臾,點頭。
“行,走吧。”
兩人攜手下山,卻不料半路冒出一團雪白擋在腳前。
遲休嚇一跳,釀蹌著差點沒站穩(wěn),身邊的韶諶及時將她撈回身前。
韶諶蹙眉,定睛看清那團白影――
一只貓。
“哪兒來的貓,盡干些嚇人的壞事兒?!鄙刂R滿臉不悅地與白貓對視。
遲休被貓引開注意,蹲下身試探伸出手。
白貓像是遇到舊友一般,親昵地蹭了蹭遲休的手背。
遲休眸色微閃,大起膽子開始輕撓白貓的下巴。
韶諶也蹲下身:“小心它撓你?!?p> “嗯。”遲休專心致志地擼貓。
忽地,她想起什么,撇頭看韶諶。
“還沒問過你?!?p> “什么?”
“秋天怎么會在你那兒養(yǎng)著?”
韶諶漫不經(jīng)心道:“某人把我丟了,連著我送的貓也丟了,我倆惺惺相惜不行?”
遲休嚴(yán)肅:“好好回答?!?p> 韶諶無奈妥協(xié)。
“后來我去找過你,才發(fā)現(xiàn)那兒都搬空了,什么都沒剩。”
“除了――”韶諶一頓,凝視白貓片刻,“那本繪本,還有秋天。”
遲休了然揚眉。
她之前還在好奇,那本繪本怎么會放在畫室里,并且藏了少年七年的心意。
“我搬走的時候,秋天不知道為什么失蹤了,找了挺久都沒找到,但礙于收養(yǎng)我的那家人趕時間,只得匆忙收拾好自己跟他們離開湛橋?!?p> “收養(yǎng)你的人家?”
“嗯?!边t休閉了閉眼,“不過現(xiàn)在,我跟他們,沒有牽扯了?!?p> 韶諶聞言,沒接話頭。
“他們沒有虐待我,相反,待我還不錯。”
“嗯。”
“只不過?!?p> 遲休疲憊地笑了笑。
“不屬于我的,終歸是要還回去的。”
話音剛落,白貓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警覺地支起腦袋盯住某個方向,而后甩甩尾巴,輕飄飄地離開。
韶諶看著遲休頓在半空的手,淺笑:“它屬于自由?!?p> 遲休怔了半秒,也跟著彎唇。
“對?!?p> -
遲休緩緩抬睫,懵然與鏡中人對視。
鄭連依欣然伏在她肩側(cè):“幸好我比你先辦婚禮。”
“怎么?”
“不然照你這樣,我的妝造簡直都花容失色了好吧?!”
“……這詞不是這么用的?!?p> 身后傳來一陣鬧哄,遲休回頭,看見幾個伴娘扒住門似乎正跟人爭論著什么。
鄭連依聞聲,罵罵咧咧地上前。
“誒誒誒,把那誰給老娘防住了??!一大老爺們兒才半天沒見著新娘子就要死要活的……”
遲休失笑:“誰???”
鄭連依回頭:“還能有誰?”
遲休忍俊不禁,移眼便看見桌上亮屏的手機。
韶諶:看一眼都不行?
遲休假正經(jīng):這位準(zhǔn)新郎,請你安分守己,講究禮數(shù)
韶諶:……
韶諶:行吧
放下手機,遲休凝望鏡中人的紅妝良久,淺淺揚起唇角,用頭紗掩面。
“我天,快到時間了!”鄭連依瞄了一眼掛鐘,忽拍腦袋,“快快!姐妹兒們過來幫忙!”
幾個伴娘忙趕過來幫遲休提裙擺,引她出門準(zhǔn)備入場。
司儀在身邊滔滔不絕地說著,手機沒帶在身上,韶諶不耐地一遍又一遍看手表。
彩排的時候明明算過時間,這個點兒也該新娘出場了。
韶諶第一次覺得司儀是多余的存在。
“吉時已至,下面有請新娘入場!”
大門緩緩拉開,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門后的遲休。
一霎那,燈光聚焦于此。
遲休掀睫,不經(jīng)意間被燈光刺得恍惚一瞬,隨后,諾大如教堂般的婚禮殿堂在眼前真實呈現(xiàn)。
目之所及,皆被白玫瑰簇擁。
而白玫瑰盛開的路引盡頭,韶諶背對著她,安靜等待。
眾人屏息凝神,翹首以待。
遲休握捧花的手緊了緊,試著往前踏出一步。
殿堂上方巨大的玫瑰花窗折射著斑斕的光,她略略仰頭,玻璃后的白晝仿佛穿透虹膜,直抵人心。
她好像終其一生也覓不到耶路撒冷,真主不會眷顧她,神明不過如此。
可虔誠的彼岸。
是她窮極一切所奢望的救贖。
她將皈依于。
矗立在光里的他。
不知不覺中,遲休換成一只手拿花,提起厚重的裙擺。
跟在她身后的鄭連依幾人不明所以,只得松開手里的裙紗。
只見遲休倏然提起紗裙前擺,闊步向前跑去。
眾人都被她的動作驚住,目光不約而同地跟隨奔走的遲休。
婚紗的裙尾很長,遲休拖著裙擺跑步有些吃力,但還是盡力邁步。
另一頭的韶諶聽見后方動靜,沒忍住轉(zhuǎn)身,卻見遲休正提著裙紗朝自己奔來,頭紗因為大幅度的動作掀開,露出她略顯焦灼的臉龐。
下意識地,韶諶伸出手,溫柔地著看她。
下一秒――
她穩(wěn)穩(wěn)撲進他的懷里。
遲休仰頭剎那,只覺眼尾綻開一滴溫涼。
掀眼。
又一滴溫?zé)崧湓谒橆a上。
遲休這才看清,韶諶早已紅了眼眶,豆大的淚珠止不住地從雙頰滾落。
她輕拂去他眼尾的淚,也忍不住鼻尖發(fā)酸。
韶諶蹙著眉,咬牙盡力壓抑情緒,可還是克制不住地潸然淚下。
此刻擁住遲休的他,耗盡了一身的桀驁。
他仍記得,那年木香有開不盡的眷意。
她是那個少年欲說還休的思念。
而如今,年少所追尋的悸動化作執(zhí)意,心心念念的人也安然在懷。
他想。
七年。
也不過如此。
愣怔的眾人回過神,臺下頓時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一旁的司儀忙打圓場:“既然新郎新娘如此心急,那么下面我們直接進入婚禮宣誓環(huán)節(jié)?!?p> 韶諶終于控制住情緒,牽著遲休走到臺中央,黑瞳里的光芒如炬。
“我――”韶諶滾了滾喉結(jié),“韶諶?!?p> “請求成為你的家人,伴侶,和生生世世的愛人?!?p> “你是我畢生的難以割舍,也是我永不倦怠的沉淪。”
“我許諾。”
“窮盡所有愛護你,信任你,追隨你,直到心臟停止跳動的最后一刻。”
“有生之年,此情不渝?!?p> “日與月消沉殆盡之時?!?p> “我將仍然愛你?!?p> 遲休緊握他的手,壓住哽咽。
“我,遲休?!?p> “鄭重接受你成為我的家人,伴侶,和我生生世世的愛人?!?p> “你是我于深淵中仰望唯一抓住的光,也是我燃盡痛楚所追尋的救贖?!?p> “我許諾?!?p> “窮盡所有愛護你,信任你,尊重你,直到體溫流失褪盡的最后一刻?!?p> “有生之年,此情不渝?!?p> “山與海顛轉(zhuǎn)覆滅之時。”
“我將仍然愛你?!?p> 韶諶眼尾微紅一片,稍稍低頭,指腹輕撫過遲休的手背。
接過鄭連依遞來的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遲休的無名指,再緩緩?fù)迫?,動作輕柔如同滿含萬千珍重。
遲休也接過戒指,輕緩?fù)七M韶諶的無名指。
剛推過指節(jié),又一滴淚重重砸在他的手背上。
她抬眸,撫過他頰邊的淚痕。
“哭什么?”
韶諶只紅著眼注視她,沒應(yīng)聲。
“從此刻開始。”遲休又拂去他眼尾滑落的淚珠,“我便是你的妻子了?!?p> “嗯?!?p> “……將泳??菔癄€,指鴛侶而先盟!”顏青捧著證婚詞朗聲,“此證!”
“好了,咱們哭包新郎,現(xiàn)在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
臺下人都被逗樂,韶諶也沒好氣地笑了笑。
小心捧住遲休的臉,那雙桃花眼在他眼前緩緩闔上。
無聲輕笑,垂頭。
以吻定誓。
-
遲休站在韶諶身邊,兩人同每個前來祝酒的來賓交談。
“處秋?!?p> 聞聲,遲休撇頭,程問意攙著程見君出現(xiàn)在身后。
她沒邀請程家人來參加婚禮,但見到不請自來的二人,也沒多大波瀾。
遲休跟韶諶低聲說了幾句,隨后朝兩人淡淡頷首:“問意姐、程叔叔?!?p> 程問意張了張嘴,沒能說出半個字,只得撇頭看程見君。
程見君沉默直視遲休良久,吱聲:“新婚快樂?!?p> 遲休抿唇:“謝謝叔叔?!?p> “另外?!背桃娋活D,沉口氣,“抱歉?!?p> “您沒什么可對我抱歉的,畢竟若不是程家,當(dāng)年的遲處秋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的遲休?!?p> 程見君自嘲似地笑笑。
“但,遲來的愧疚,并不會換得別人一分一毫的感動?!边t休將胸前的白玫瑰折下,遞給程見君,“秋晚是秋晚,遲處秋是遲處秋,把自認為虧欠她的愛灌注給別人,沒有任何意義?!?p> “明明享受著齊湘純粹的愛,卻打著愧疚的旗號對舊愛念念不忘,讓我成為你們愛恨情仇之中的犧牲品?!?p> “我沒有過河拆橋的意思,我很感激程家能收養(yǎng)我,程家對遲處秋并沒有什么感情,這我也從一開始就知道。”
“就權(quán)當(dāng)是借吧,但該還的,我早就還完了?!?p> “最后?!?p> 遲休抬了抬酒杯,在程見君的注視下一飲而盡。
“我現(xiàn)在,叫遲休?!?p> “替我向齊阿姨和程鈞啟問好?!边t休微笑,“我還有事,你們隨意?!?p> 程見君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她的話堵住嘴,話音噎在喉間。
遲休默然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韶諶正在不遠處等她。
應(yīng)該算徹底撇清吧,她如此想著,腳下不徐不慢地朝韶諶走去。
韶諶攬住她的肩,把酒杯從她手里收走。
“那倆人誰啊?”
“說來話長,簡而言之?!边t休的手搭上他伸來的手,“算舊相識吧?!?p> 韶諶又瞥程家父女幾秒,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