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休靠坐在沙發(fā)上,安靜等待簾后即將煥然一新的鄭連依。
唰啦。
簾布被拉開。
“怎么樣?”鄭連依的聲音比人先蹦出來,興致勃勃地拖著裙擺站到圓臺上。
遲休認(rèn)真打量一番,點頭:“比剛才那件好看些?!?p> “是吧?!编嵾B依提著裙紗轉(zhuǎn)了個圈,“本來想先試這件的,但時間還早,心動的款式太多,就挨個兒試了?!?p> 遲休站起身,上前彎腰理理鄭連依的裙尾。
“好看的?!?p> “真的嗎?”
“嗯?!?p> 鄭連依斂顎淺笑,頰邊微微泛紅。
“看來還是叫姐妹兒把關(guān)最靠譜。”
“怎么不叫上段以純?”
“之前我跟他逛過了,不論我穿哪件婚紗,他就知道盯著我傻笑,不大中用?!?p> 遲休失笑:“可能,你已經(jīng)美得讓他說不出贊嘆的話了?!?p> “嘿嘿……”
陪鄭連依試完婚紗,兩人一塊兒吃了飯,段以純便來接走鄭連依。
遲休站在商場外,靜靜等待韶諶的到來。
難得放晴,天高云淡。
本該心情舒暢,可遲休莫名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她向來信自己的第六感,忙撥通韶諶電話。
“……怎么?”
“你到哪兒了?”
“別慌,在找停車位?!?p> “在哪邊兒,我直接過去?!?p> 韶諶雖有些不解,但還是如實道:“B門的廣場外邊兒?!?p> “好?!?p> 遲休疾步趕往韶諶所在的位置。
看到熟悉的車身停在不遠(yuǎn)處,她終于松口氣,趕緊幾步上了車。
韶諶揶揄:“怎么?也就分開幾個小時,這么想我?”
“嗯,特別想?!边t休扣好安全帶,撇頭看他。
韶諶愣怔半秒,輕咳,沒斂住耳稍的紅。
“走吧,這兒好像不能停車?!?p> “嗯?!?p> 在一處十字路口前暫停,遲休望著窗外,略略蹙眉。
不安感愈發(fā)強烈。
韶諶指尖習(xí)慣性地輕敲方向盤,沉默注視前方。
一陣手機鈴聲劃破車內(nèi)寂靜。
韶諶疑惑撇頭,遲休思緒瞬間被拉回,忙從包里翻出手機查看――
遲奕的電話。
遲休的瞳孔微縮,滑向接通鍵的指尖不住地顫抖。
“喂?遲先生?”
“……小遲?!边t奕似乎有些哽咽,話音沙啞,“你,你現(xiàn)在能過來嗎?”
聞言,遲休心尖懸石的繩驟然一緊。
她努力穩(wěn)住呼吸:“馬上……馬上過來!”
韶諶察覺端倪:“怎么了?”
遲休抑制不住地顫著肩,捏緊手機。
“諶,去……去老遲住的,療養(yǎng)院?!?p> 彼時紅燈跳轉(zhuǎn),韶諶不由分說猛壓油門,直抵目的地。
等待電梯的間隙,遲休沉默杵在轎廂里,緊抓著韶諶的手。
韶諶明顯能感覺到她掌心的薄汗,同樣緊緊回握她。
抵達(dá)樓層,遲休拉著韶諶快步奔走,步子趕不上沖撞的心,兩人干脆提速一路小跑。
拐過墻角,遲休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圍在病房外的一群人。
倏然間,小腿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注意到遲休狀態(tài)不對,韶諶眼疾手快,忙把她撈回身前。
“當(dāng)心?!?p> 聽見兩人動靜,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頭,一張張灰色的臉上忽現(xiàn)詫異。
遲休也顧不得禮數(shù),徑直撥開人群踏進(jìn)病房。
病房里的人見到遲休,都下意識暫停抽泣,投去疑惑目光。
遲奕抬頭,紅著眼眶:“來了啊……”
遲休緩緩靠近病床,其余人見狀為她讓開路。
病床上的遲全胸口艱難起伏,褪色的雙瞳木然睜大,似在堅持著什么。
遲休伏在床邊,輕搭上遲全如枯木一般的手。
遲全眉梢微動,極慢地側(cè)過臉,氣音沙啞。
“……小遲???”
遲休咬了咬唇:“嗯?!?p> “你,終于來了……”
說罷,遲全蓄力良久,才又繼續(xù)說話。
“奕兒,讓我單獨跟小遲說說話?!?p> 遲奕點點頭,領(lǐng)著其余人退出病房。
遲全訥訥望著某個方向,笑容盡力撐開皺紋,枯癟的唇微張,卻半天擠不出字眼。
感受到掌下微蜷的指節(jié),遲休輕輕拍了拍遲全的手背。
“小遲啊?!?p> “嗯?!?p> “現(xiàn)在可是……四月了?”
“嗯……”遲休鼻尖略酸,眼眶漸紅,“四月了。”
“四月……四月……”
遲全呢喃著,褪色的眸倏然泛起光暈,隨即滑到眼尾。
“小遲,老遲好像……等不到木香開了。”
遲休垂下頭,視野立時模糊,漾成打轉(zhuǎn)的色塊,忽又清晰一瞬。
“……湛橋這個時候,木香應(yīng)該開了。”
手背傳來一滴溫?zé)?,涼意卻浸透身體,遲全抬手在黑暗中茫然摸索,碰到遲休的下顎時,輕輕抹去掛在她頰邊的淚。
立在床尾的韶諶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心下一沉。
淚水淌過眼尾的溝壑,遲全依舊和藹道:“對不起啊……”
遲休按耐住的情緒終于崩潰,肩膀止不住地抽動,側(cè)臉貼在遲全的掌邊,沉著聲哭得像個小孩子。
“不哭……”遲全憐愛地?fù)徇^遲休的頰,“你靠近些,我同你說兩句話。”
遲休咽下哭嗝,捋捋頭發(fā)湊近遲全。
遲全笑彎眼,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須臾,遲休睫羽微顫。
“……可好?”遲全空洞的雙眼里染上懇切。
遲休頷首:“好?!?p> 遲全微笑著側(cè)回臉,盯住天花板。
某一瞬,他早已褪色的眼睛重?zé)ü獠?,移眼,好像看清床邊人的容顏,顫了顫眼睫?p> “處秋?!?p> “嗯?!?p> “遺憾……是什么?”
遲休垂著頭,沒答上來。
遲全自顧自地說下去:“遺憾是……我還沒看到,你的眼睛?!?p> 遲休穩(wěn)下聲音:“你不是,能聽到么?”
遲全笑了笑,點頭。
“處秋啊……”
“嗯?!?p> “你說,人走了,會變成什么?”
遲休緊握他的手,斟酌片刻出聲。
“我外婆說,會變成星星?!?p> 遲全松開眉頭,一笑,聲音漸漸低下去。
“星星么……我不想變成星星……”
遲休預(yù)感到什么,忙緊抓他脫力的手。
“星星……離你們……”
“好遠(yuǎn)……”
“好遠(yuǎn)啊……”
擠盡最后一絲氣力,遲全沒收回唇角殘留的笑意,嘆息著掩上眼皮。
像是壓了一輩子的沉重,疲憊在此刻釋然,他終于解脫于痛楚。
卻累得。
再也睜不開眼。
遲休茫然直視遲全安靜的臉,瞳孔微震,雙頰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她仍緊抓老人趨于冰涼的手,沉默抽泣。
他死在了。
木香初開的春末。
……
遲休沉默坐在床邊,看著韶諶收拾好行李,直起身。
“收拾得差不多了?!鄙刂R在她身邊坐下,“你還有什么東西落下沒?”
遲休搖了搖頭。
韶諶攬過她的肩,安靜擁住她。
“去看看他吧?!?p> “……嗯。”
依遲全的遺囑,遲奕將其骨灰?guī)Щ卣繕蛳略帷?p> 而遲休,則在遲全去世后,情緒一直低落不振。
恰逢不久后即鄭連依的婚期,韶諶推了近期所有的工作,決定帶著遲休回湛橋散心。
為了避免遲休的狀態(tài)讓景蕓和韶承明誤會,韶諶特意訂了酒店暫住。
回到湛橋的當(dāng)天下午,春雨正連綿。
兩人休整一天,次日便前往湛橋陵園。
夜里停了雨,石板路流連著雨后獨有的清冽氣息。
遲休懷里摟著一束白菊,挽著韶諶安靜地走。
在遲全的墓前止步。
遲休盯石碑上老人的照片良久,俯身放下花束,把別在胸前的一支木香花也擱在碑前。
遲全的笑依舊和藹,只是被劃上黑白界線。
如今陰陽兩隔。
起身,她回眸,站在山腰望天際云卷云舒。
遲全臨走前的話音在腦海中久久不散。
“如果老遲足夠幸運?!?p> “下輩子?!?p> “咱們做父女,可好?”
遠(yuǎn)處有清風(fēng)繞過樹梢,牽著鳴囀雀聲,引得春色飄搖。
遲休撥開半掩住臉的發(fā)絲,輕聲喃語。
“那就變成風(fēng)。”
“但請記得?!?p> “別與我擦肩而過?!?p> -
鄭連依的婚禮如期而至。
待妝發(fā)師離開,遲休坐到鄭連依身邊,同鏡中人一起展顏。
鄭連依側(cè)過臉,眉頭微蹙。
“怎么辦,我好像要開始焦慮了?!?p> “焦慮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感覺……很慌。”鄭連依握緊遲休的手,“人常言‘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合著我這是‘下葬’前的恐懼?”
遲休眉頭忽皺:“什么亂七八糟的?!?p> “完了完了,我后悔要結(jié)婚了?!编嵾B依拿著頭紗有些無措。
遲休輕嘆口氣,從她手里拿過頭紗。
“你是不相信婚姻,還是不信段以純?”
鄭連依愣怔半秒,搖頭。
“那就信我。”遲休將頭紗固定在鄭連依腦后,“你會幸福?!?p> 鄭連依看著鏡子里的兩人,不由得紅了眼眶。
“好?!?p> 儀式順利結(jié)束,氣氛活躍得讓社恐體質(zhì)的遲休有些不適應(yīng)。
被其他伴郎伴娘簇?fù)淼揭粔K,遲休扎在人堆里,茫然望著不遠(yuǎn)處準(zhǔn)備扔捧花的鄭連依。
“三、二、一!”
話音一落,鄭連依突然轉(zhuǎn)過身,瞄準(zhǔn)遲休所在的位置拋出捧花。
遲休剛準(zhǔn)備接住時,頭頂上伸出一只手,捧花穩(wěn)落其上。
眾人紛紛投去好奇目光,遲休也回頭,韶諶恰站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垂眸看她。
鄭連依見狀,舒了口氣。
遲休腦子慢半拍,揚起唇角。
“你接到了?!?p> “對。”韶諶把花遞給她,“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做好準(zhǔn)備?!?p> 遲休充愣:“什么準(zhǔn)備?!?p> “等我求婚?!?p> 聞言,遲休莞爾一笑,周圍人也開始起哄,期待遲休的回應(yīng)。
遲休含笑注視他須臾。
點頭。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