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魂游(一)
“想要見她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
*
云棲從令人絕望的鈍痛中醒來。
風(fēng)云變幻,耳畔風(fēng)聲獵獵,月光穿過蕭蕭張開的口,灑滿她蒼白若雪的身軀。
她側(cè)身蜷縮在蛇顎邊,傷口痛得上半截身子似乎都失去了知覺,全身綿軟無力,越來越冷,她知道自己……快了。
在最后時刻,恍惚間,記憶中的一幕幕悄然浮現(xiàn)眼前。
她靜靜地看著,霍然發(fā)覺,她的人生太短暫,地下城的十八年,留給她的快樂卻遠(yuǎn)不及在這里的六個月。
沒有歡樂,沒有悲傷,就仿佛一杯毫無滋味的白開水,雖然能解渴,卻索然無味。
她將視線投向北方星空最亮的那顆星,墨色蒼穹里,雖渺若微礫,卻如同鉆石般閃耀。
眼前浮現(xiàn)歐陽云飛那張橄欖色的臉,充滿智慧、果毅的雙眸。
“云飛,你終于來了,”她喃喃著只有自己才能聽得清楚的話語,試著抬手,想要輕輕觸碰他的臉頰,然而這已是難以滿足的奢侈,她那蒼白纖弱的指尖只是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她的目中蒙上一層淚光,氣若游絲輕喃:“云飛,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現(xiàn)在的我,才真正的活過?!?p> 蕭蕭在流淚,淚水在呼嘯而過的風(fēng)里滑落,落到她的臉上、身上,涼絲絲的,卻溫暖著她的心。
“蕭蕭,”她渾身忽然得了勁,就想說話,一刻不停地說,因為再過片刻,她就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了,“你、你說過要帶我……看遍山光秀色,我在看,很喜歡看,我不會閉上眼睛,會一直看下去……”
“你想去哪?”聽到她的聲音,蕭蕭歡喜地迭聲問道。
“去那……”云棲望向漫天星辰,天宇深邃,群星璀璨,她半閉著眼睛喃喃:“我的父母都在那里……我也會去那里,等我離開了,你不要難過,人生短短幾十年,跟你相比,就如同朝露,相遇是緣分,分別是緣盡,一切隨緣。其實我并沒有走,你只要抬起頭來,看看星空,我就在上面看著你……”
蕭蕭的心碎了,他低下頭來,定定凝望著她,強忍著心痛,勉力露出一抹微笑。
而她的整個人忽然間變得榮光煥發(fā),仿佛沒有受傷,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一雙眼睛似鉆石般亮晶晶的,里面光華璀璨。
可是她卻沒有再說話,嘴唇如同枯萎的茉莉花,在風(fēng)中輕輕顫栗著……
蕭蕭昂起頭,遙遙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淚水順著眼角洶涌,“一千年了,只有遇見你之后,我才感到快樂,從那個時候起,你就是我活著的意義,以后也是……”
他在夜空中盤桓少頃,須臾,忽然騰升而起,朝著九霄而去。
風(fēng)起云涌,掩住了星,也掩住了月。
黑暗籠罩天地,對蕭蕭來說,已無分別,淚水早已迷糊了他的雙目。
他越飛越高,距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到綿延的群山被黑暗吞噬,一切生靈遠(yuǎn)他而去,世界仿佛只剩下濃墨浸染的黑,還有他和云棲,絕望地想要擺脫地獄的魔掌。
他已筋疲力竭,身處云霄,俯瞰大地,世間一切都化為虛渺。
——我們終于在一起了,永遠(yuǎn)……
他望向云棲的眼睛亮閃閃的,唇角含笑,柔柔咝語:“云兒,你一個人在天上太孤單,我陪著你,永遠(yuǎn)都不分開。”
咝語間,他的身子直愣愣地朝著黑暗大地墜去……
風(fēng)聲轟然如潮,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蕭蕭半閉著的眼睛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
瞇眼望去,一道奇異的光束刺破墨穹,疾電似的擊中了他。
“哦,是閃電……”蕭蕭龐大的身軀似被雷鬼爪似的電光攝住。
他奮力掙扎著,卻無濟于事想,身體在刺目的白光里疾速旋轉(zhuǎn)起來,轉(zhuǎn)瞬,便如同飛蛾撲火似的,被白得刺眼的光芒吞噬。
騰蛇度天劫而成蛟龍,而他,卻一心求死。
然而他并沒有死。
蕭蕭醒來的時候,身處一個陌生的所在。
他昂起頭,四下張望。
這里有藍(lán)天白云,有山林水澤,而他此刻正盤踞在一座清澈的池水邊。
他懵懵懂懂地回憶著,不知何時,自己竟然昏睡了一個夜晚。
真是奇怪啊!
恍然間,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與云棲朝夕相伴的山谷,群山層巒疊嶂,山林蒼翠欲滴,空氣中充滿著木葉與菊花清冽的香。
這一切如此真切,然而那個山谷遠(yuǎn)在滇南,現(xiàn)在的他,應(yīng)該在秦嶺綿延的群山里。
他探出蛇信,扭動著身子,疑惑地四處查看,卻越來越驚奇。
這里雖有山林水澤,卻沒有大自然生靈的氣息,沒有鳥鳴啾啾,沒有虎嘯猿啼,沒有水鳴山澗,沒有花木吐芳,觸目所及,如同一幅絕美靜止的畫卷。
更重要的是,他深愛著的云棲消失不見了。
蕭蕭變得急躁起來,他急切地扭動著身軀,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巡視起來,蛇信忽閃,四處尋覓她的味道,然而……沒有。
我居然把她弄丟了,一定是那束古怪的光!
蕭蕭猛地屈起身子,憤怒地朝著想象中的前方噴出一團團火球。
火球呼嘯而出,卻似撞到什么,“嘭”的一聲在半空中爆裂,火星四濺。
他狐疑地游過去,下一瞬,他的腦袋也“嘭”的撞到硬梆梆、似墻壁般的東西。
這一撞,撞得頭暈?zāi)垦?、眼冒金星,他疼得齜牙咧嘴,好在頭頂上的犄角堅硬如鐵,否則怕是會頭破血流,歇息片刻,蕭蕭這才沿著這面看不見的墻巡游起來。
這次他變得小心翼翼,直到,那座清澈見底的溪池再次闖入眼底。
唉,到頭了,這已是第三圈,我到底在哪里?為什么走不出去?!
他想了想,干脆倚著想象中的墻面而上,所觸表面光滑,竟無一絲罅隙,周身堅硬的鱗甲更是難以附著......
龐大身軀的每一寸都在試探、尋覓,使出渾身解數(shù),卻依然爬不上去,每次勉強爬到半中便會滑落,只得勉強用蛇身支撐著自己,盡其所能地往高處嘗試。
蕭蕭累得氣喘吁吁,終于停住,這次他成功了,如梯子般直挺挺地架在看不見的墻面上。
回首望去,登高而望遠(yuǎn),蕭蕭猛然怔住了,他瞇起了眼,死盯著自己在地上印下濕漉漉的水跡。
水跡雖雜亂無章,然而卻能看出,這個詭異的所在竟然呈現(xiàn)巨大的橢圓形,方圓數(shù)十丈。
而他的所見所聞,藍(lán)天白云、山林水澤,正由穹頂處射出的一束金芒幻化而出,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異常清晰、美麗絕倫,卻虛無縹緲的漂浮在半空中。
——我這是在哪里?!
他悲傷地意識到自己已被囚禁,這里也許就是傳說中的結(jié)界......
“云棲,”他昂首吐蕊,凄聲呼喚著。
一個“咝咝”聲音忽然打斷了他,“嘿,哥們兒,別可勁折騰了,云棲還活著?!?p> “她還活著?這是真的嗎?”蕭蕭欣喜若狂地迭聲問著,目中卻蒙上了一層淚花,“我想見她,只要能見到她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p> 那個聲音卻又安靜了。
蕭蕭急切地在透明囚籠里游來游去,巨尾來回擺動,“嘭嘭......”,如同鐵錘般一下下敲打著銅墻鐵壁般的囚籠。
囚籠依然紋絲不動的,那個聲音卻又回來了,里面透著焦灼,“她已經(jīng)昏迷了三天三夜,還沒醒過來,你見到她又如何,她根本就感覺不到你!”
一直昏迷?!
“帶我去見她,”他迭聲哀求著,整個蛇直挺挺地趴在透明墻面上,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想象中的外面,“也許我有辦法喚醒她,你想想,在她昏迷之前,是我在陪伴著她......”
那個聲音忽然變得很冷,質(zhì)問道:“我以為你在那,一定能護她周全,既然你就陪在她身邊,為什么眼睜睜地看著,讓她遭遇不測?!”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了,當(dāng)時我以為......”蕭蕭忽然說不下去,每個人內(nèi)心里都有一塊最柔軟、也最為黑暗的領(lǐng)地,他自然不例外,望向那聲音的目光里,瞬即充滿著恐懼,“你、你怎么知道的?又怎么會說我們蛇族的話?”
那聲音又沉默了,過了許久,忽然道:“你是蛇,她是人,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你如果想要離開,我立刻就放你走。”
只有失去自由的時候,才會發(fā)瘋似的想要自由......放我走?
蕭蕭死盯著那個沒有面目的聲音,“你想多了,我把她當(dāng)做親人,從遇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決定要陪她一生一世,即便要離開,我也要親自跟她告別,看著她沖我揮揮手,道聲珍重?!?p> 那聲音冷笑,“親人?”
“當(dāng)然,你說的這些云棲都跟我說過,我知道跟她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她能夠幸??鞓?,在她生死未卜的時候,我絕不會離開!”
這個人是誰?他跟云棲的關(guān)系是......
“你認(rèn)識云棲,”蕭蕭感覺到有戲,立刻恢復(fù)了千年螣蛇驕傲的禮貌,回到地面上,昂首吐蕊,“你一定是她的朋友,云棲說過,她有個神出鬼沒的朋友,就是你吧!”
剎那間,蕭蕭只覺眼前的光線忽然一黯,再亮起時,用來迷惑他的藍(lán)天白云、山林水澤,均已消失不見,卻見一個高挑的人影鬼魅般地立在面前。
那是個二十開外的年輕男子,披著道家穿的羽衣,束發(fā)玉冠下面容俊挺,眉飛入鬢......卻面色蒼白,眼睛下面掛著黑眼圈,透出濃濃的疲憊。
這人當(dāng)然是諾德。
蕭蕭高興地幾乎要騰云而起,可一想到剛才撞得眼冒金星,他按捺住興奮,道:“你帶我去見她?”
諾德緩緩點了點頭,目中忽然掠過一道奇特的光芒,道:“想要見她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