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魂游（五）
“從現(xiàn)在開始，這具身體物歸原主，您請另謀高處?！?p> *
眾人瞠目結(jié)舌，呆呆癡癡，仍然沉浸在如夢似幻的歌舞中。
只聽得翠微呵呵一笑，打斷了眾人遐思，“陛下，此鏡可稱得上寶貝？”
“啊，”老皇帝看得癡了，過了片刻，在身側(cè)張婕妤醋意滿滿的提示下，方才反應(yīng)過來，瞪目喃喃，“寶貝......寶貝啊，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絕色，‘青青子佩，悠悠我思?！y怪此鏡喚作悠思，但凡見過此女，方能體會一日不見，如隔三秋?！?p> “陛下，此女乃是蓮花仙子，喚作青蓮，久居悠思古鏡里，已有千年?！?p> 秦王立刻怔住了，心里頭又喜又惑。
情人眼里出西施，對于深愛的人，即便只是背影，一眼便能認出，更何況一顰一笑，尤其那雙明亮的眼睛，雖故意顯得不經(jīng)意，可望向他的時候，脈脈柔情混合著恨意，恨意里透著流連......那就是云棲??！
喜的是云棲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然而，他又疑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何會遇到翠微，又怎會困在悠思古鏡里......這一切都匪夷所思。
其中必有緣由.....然而，有一點可以確定，云棲最喜愛自由，她絕不可能自愿鎖在那方寸之地。
秦王凝眉思索著。
看看自己的皇帝老爹，又瞥眼看了一眼太子，大哥終日與云薇終日廝混在一起，自然對云棲很熟悉，此刻，也似察覺到什么，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秦王霍然立起，對著翠微手中的悠思古鏡，舉起手中的酒杯道：“仙子的表演精彩絕倫，這是蘭陵美酒，酒中配有檀香、廣木香、公丁香，又以蜂蜜調(diào)味，其色金黃，酒味清香。某不才，只是想請仙子現(xiàn)身，滿飲此杯，聊表謝意?！?p> 然而觸手可及的古鏡卻無絲毫反應(yīng)。
秦王眸光一黯，難道自己認錯人了，又或許......無論如何，今晚絕不能讓她落入大哥手中，想到這，對向翠微，用吩咐的口吻道：“還請道長喚仙子出來，父皇和大家都還沒看夠呢?！?p> 翠微聳了聳肩，無奈雙手一攤，“本道得到幽思寶鏡，純粹只是機緣巧合，青蓮仙子不應(yīng)，想來與秦王無緣，本道自然不能違背仙子的心意?！?p> 李元吉也躍躍越試，大聲喊道：“二哥，你真是不會討女孩子喜歡，青蓮仙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又怎會飲凡間的俗酒？”
說著，已急步上前，從衣袖中摸出一只白玉手鐲，這本是用來孝敬張婕妤的，一時來不及準備，權(quán)且借花獻佛。
他走到悠思古鏡前面，大馬金刀地擋在秦王身前，恭恭敬敬奉上，“青蓮姑娘，此鐲那是上古白玉打制，與姑娘正相得益彰，還望笑納，某只求姑娘出來一見?！?p> 然而，悠思古鏡依然紋絲不動地躺在托盤上，沒有絲毫聲響，更無半點清輝，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宛若幻境。
秦王和齊王尷尬地立著，就此退下去，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但見太子建成悠然走來，在鏡子面前停住，如同變魔術(shù)般，手中竟呈上一束像是剛剛采摘的百合花。
妖嬈的花瓣上帶著凝露，紅的艷色絕世，黃的燦若晨星，白的純潔無瑕，散發(fā)著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香，令人神清氣爽。
“姑娘久居鏡中，最懷念的定是滿園春色，孤雖不才，卻知人在孤孤單單的時候，最需要的是什么，這束百合，且與姑娘作伴。”
瑩白若水的鏡面上，映出百合花束，映出花瓣上晶瑩剔透的滴露，盈盈欲泣，仿佛美人落淚的臉頰，而露珠的球狀鏡面，卻映出一襲紅衣的云棲。
云棲從鏡中盯著百合花，立刻注意到映在露珠里面的那個自己，忽然有了主意。
鏡中傳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多謝太子殿下，‘月映九微火。風(fēng)吹百合香?！?.....很喜歡這些百合?！?p> “哈哈哈......”老皇帝會心的大笑，“好個青蓮仙，既然男有情女有意，悠思就賞給建成吧?！?p> 月華皎然，似水般輕瀉在太子南書房臨窗的書案上。
窗影疏斜，在置于案上的古鏡上，投下斑駁的銀影。
而那束紅紅黃黃白白的百合花，正挨在悠思古鏡前方，距離甚近，近得鏡中仙一伸手就能觸到花朵似的。
已是三更，書房里空無一人。
云棲已經(jīng)準備好了符紙，上面涂滿彎彎扭扭的蚯蚓文，正是她入鏡那一刻所見。
依樣畫葫蘆畫了個近似，所以得先試試。
她手里拿著符紙，對著距離最近、最大最圓的露珠舉了起來。
符咒映在露珠里，忽然，整支嫣紅的百合花倏而飛起，撲簌簌撞在鏡面上，花朵窸窣碎落，仿佛被暴風(fēng)雨拍打過，凌亂不堪，又仿佛被毒日暴曬，原本嬌嫩的花瓣迅速枯萎下去。
幾乎就在同時，那朵嬌艷欲滴的紅百合，竟已飛入銅鏡。
云棲激動地一躍而起，實驗獲得初步成功......有點不對啊，符咒映入露珠，組成鏡咒，花的精魄被噬魂咒吸入鏡中，自己卻并未擺脫銅鏡。
她瞪著那張符咒，想了想，又回到桌案前，找到印泥，用朱紅色的印泥又畫了一張。
可是此刻，那束百合花已經(jīng)飛散了開來，亂糟糟落在書案上，非但花朵沒有再對著銅鏡，花朵上的露珠也沒影了。
云棲暗自懊惱，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鏡咒試驗品，僅僅試玩一次就報廢了。
正杵在鏡邊沉思默想，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張臉，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云棲只覺得耳際“嗡”了一聲，腦子里登時一片空白。
恍惚間，仿佛自己正在照鏡子，而觸目所及的女子就是鏡中的自己。
可那并不是云棲。
玉立鏡外、正湊前端詳古鏡的女子，穿著一襲云錦華裙，寬袖上密繡牡丹芍藥，繡紋炫目，一眼看去，在月光下瀲滟生輝，襯著烏發(fā)間的金玉珠翠，愈加顯得雍容華貴，簡直猶如洛神臨凡一般。
女子的眼睛正盯著銅鏡，漆星般的眼瞳，里面滿是天真無邪，亮晶晶的。
云棲舉起用紅泥繪制的符咒，正對著那雙眼睛。
女子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來，忽而定格，一道光從那雙熠熠的美眸里射出，云棲的元神立刻被這道光度到了女子眼睛里面。
“出來了，我自由了——”云棲一面跳一面大喊。
而女子像是吃痛地驚叫一聲，手一顫，拿在手中的悠思古鏡跌落在地。
云棲站立不穩(wěn)，手腳并用，倚在女子眼瞳里。
一個聲音似曾相識，從身后傳來，“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
轉(zhuǎn)眸望去，眼面前卻立著一只猴。
那猴只有半人高，面白目黑，周身覆著金褐色茸毛，卻如同人般站立，乍看上去，古怪得緊。
見云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那猴驚得張大嘴巴，一蹦便躍開老遠，“云棲，你怎么在這？”
“伊達？”云棲眉頭皺了起來，“你怎么會有人的身體，還是我的？！”
——要死了呀，這個世界徹底亂套了，和尚不是和尚，人不是人，猴不是猴......
“這不是你的身體！”伊達像是暴怒，渾身毛發(fā)豎了起來，仿佛下一刻即將撲上來，“這是仙師給我的，只是像你，可不是你的，你休想把她奪走?！?p> 云棲四下環(huán)顧，好奇發(fā)問，“你為何要變成我？”
“別臭美了，誰要變成你，”伊達叉著腰，滿臉得意的笑：“我叫云薇?！?p> “云薇？”云棲愈發(fā)好奇，“你為什么叫做云薇？誰給你取的名字？”
“諾德說，云薇是云棲的妹妹，意思是薔薇花般美麗的云朵，是不是很美，比云棲還美？！”
云棲啞然失笑，“不，在我心目中，云棲是最美的名字，因為那是歐陽云飛給我的名字?！?p> “在我心目中，云薇是最美的名字，因為那是諾德給我取的名字?！?p> 云棲恍然大悟，哭笑不得：“是諾德把你變成我的模樣，是你以我的名義嫁給秦王？”
伊達點了點頭，云棲繼續(xù)盤問她：“既然你已經(jīng)嫁入秦王府，又怎么會在這里？這里是東宮，不是你玩鬧的地方?！?p> 伊達嘻嘻哈哈，搖頭晃腦，踮著腳尖、踩著貓步走到眼瞳邊，得意地轉(zhuǎn)了個圈，大聲笑道：“秦王還真是聰明，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不是你?！?p> 云棲腹誹，這能算聰明？就你這猴樣，是頭豬也能察覺......“然后呢，你怎么又會在東宮？”
“他說，太子將來成了皇帝，我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做皇后當(dāng)然比在王府做小妾強?！?p> 云棲淡淡一笑，“確實，不但比做小妾強，還遠比做游魂野鬼強?！?p> 伊達躥上前來，拉拉她的胳膊，扯扯她的烏發(fā)，每個人的靈魂都是與生俱來，無論外表如何變幻，靈魂永遠都是那一個。
伊達看夠了，也摸夠了，退開兩步，滿臉得意，抬眼斜睨過來的目光里面，卻只剩下傲慢的優(yōu)越感，“你看看自己，好好的，不嫁給秦王，現(xiàn)在成了游魂野魄，秦王再也不會多看你一眼，如果太子知道，那個什么青蓮仙子，根本就不是仙，而是你這個鬼魂假扮，定會嚇得不輕?！?p> 混的差的時候，人比人得死，人比猴更是無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進去。
“伊達，”云棲心間一黯，“你我情同姐妹，你是猴的時候，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jīng)被打斷，伊達緊緊捂住耳朵，暴跳如雷，“你走，馬上從我眼前消失，否則，我立刻告訴太子，青蓮是鬼，你知道太子會怎么做，到時候，你永世都不得超生！”
自知是客，如果主人以禮相待，還能和平相處，如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才是人話。
云棲不想走了，垂目死盯著只到自己胸口的伊達，嘿然獰笑：“這是我的身體，你給我滾！”
平日里云棲都是溫溫柔柔，忽而猙獰，嚇得伊達退后跳開兩步，怯怯道：“休想，這是我的身體，不是你的，只是長得像而已?！?p> “你總算說了句實話?！痹茥珦P起拳頭，大馬金刀地一站，“從現(xiàn)在開始，這具身體物歸原主，您請另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