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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

第13章

奈何明月照溝渠 巫山 4548 2023-07-03 21:00:00

  白日,徐稚柳去給父親掃墓。

  皚皚的雪覆在殘碑上,將徐有容的名字掩蓋無痕。徐家這一支乃人丁蕭條的旁支,家族敗落,祖墳四周雜草叢生,一片枯萎之象。

  他環(huán)顧一圈,滿目蕭瑟。

  夜里便夢到父親。

  兒時父親看書時,總會另外支一張小案給他,就在自己的大案旁邊,陪他一道讀書寫字。

  他們父子感情甚篤,偶爾連母親都吃酸,怪他懂事太過,從不依賴自己。

  后來有了弟弟阿南,他們一家三口便常盤在床上,逗弄流著口水、牙尚未長齊的弟弟,以此為樂趣。

  溫馨的畫面一轉(zhuǎn)即過,到了父親行刑那一日。

  那是深冬里極為酷寒的一天,瑟瑟寒風(fēng)吹得人面龐僵硬,嘴唇皸裂,似刀剮般凜冽。

  因為種種未知的情緒,他依偎在母親身旁。

  想他少年老成,何時這般裹纏過母親?母親眼睛通紅,一手抱著弟弟,一手牽著他,三人在冷風(fēng)中不停地顫抖著,但他們一個都沒有流淚。

  父親就在不遠(yuǎn)處的刑臺上,身穿囚服,頭發(fā)散亂,雙膝被迫跪在地上,然他脊背挺直,似那神圣的火神,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他的目光緩緩逡巡過母親的臉龐,弟弟幼弱的身軀,爾后定格在他身上。

  久久的定格,讓他毛骨悚然,驚顫不已。

  時辰已到,儈子手高舉斬斧。

  就在這時,父親高聲道:“阿謙!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p>  那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父親想說,人的一生只不過像快馬馳過縫隙,像擊石迸出一閃即滅的火花,像在夢境中短暫的經(jīng)歷一樣短暫。

  父親是否想讓他珍惜光陰,勿要深陷仇恨?他不知,只夢中不斷回閃那一幕,驚出道道冷汗。

  他猛一起身,口中仍舊喃喃:“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須臾十載,須臾十載!叫他如何放下?

  他披上外衣,疾步走到院中,拉開籬笆門。

  滿天滿地的風(fēng)雪,在黑夜帶出成片蒼茫的白,那白裹著冰碴飛入眼睛,迷亂了視線。

  他眼前的一切仿佛變得不真切起來。

  他怔愣地看著對面的人,對面的人亦驚訝地看著他。

  兩人對視許久,及至對方體力不支倒在雪地里,他方才反應(yīng)過來,旋即解下外衣蓋在她身上,低聲喚道:“梁佩秋,梁佩秋,你怎的在此?”

  見她已然暈厥,他忙將她抱起。

  這一抱,動作微頓。

  她似乎較之尋常男子要輕許多,身體、身體也格外柔軟。

  徐稚柳不及多想,將人抱到屋內(nèi),四下一看,唯獨自己的床尚有余溫,沉吟一二,將人放上去,蓋上厚被。

  他點燃火盆,燒了熱姜湯遞給她喝。

  她勉強(qiáng)喝下幾口,又因辛辣下意識往外吐。

  約莫是在雪地里凍狠了,她眼下正在發(fā)燒,大雪天的他沒法去為她請大夫,家中也無藥草,這姜湯非喝不可。

  徐稚柳只好低聲哄著,叫她多喝兩口。

  她始終不愿,他無奈,單手托起她的腦袋,讓她枕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嘗試捏開她的嘴巴。

  她的臉被燒紅了,嘴唇起了皮,有些發(fā)白,即便如此,唇珠飽滿,仍舊很有彈性的樣子,觸手是異樣的溫軟,帶著一絲甜而苦的烤橘香。

  徐稚柳稍嫌手足無措,過了好一會兒,意識到她情況危急,當(dāng)下也顧不得許多,端起碗,強(qiáng)行往她嘴里灌。

  梁佩秋被喂下半碗熱姜湯,混沌的意識稍微回緩,胡亂去抓他的手:“快走,快走?!?p>  徐稚柳傾身靠近,見她不停重復(fù)著這幾個字眼,心下有了計較,眉頭也微微皺起。

  他大步朝外走去,叫醒時年收拾行囊。

  等到梁佩秋轉(zhuǎn)醒,天邊已微微泛白。她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正好此時門簾被掀開,徐稚柳走了進(jìn)來。

  看她動作敏捷,料想問題不大,徐稚柳輕笑道:“你終于醒了?!?p>  他走過去,自然而然貼手她的腦門,探了探溫度,“還有些低燒,正好,再喝碗姜湯吧,小米粥也熬好了。”

  梁佩秋身體微僵,在他的催促下把姜湯喝完。不知他在里頭放了什么,這姜湯不僅辣,還帶有一股澀味。

  梁佩秋瞇起眼睛,苦到想吐舌頭。轉(zhuǎn)念想到他在面前,又強(qiáng)行忍住。

  他卻似早有準(zhǔn)備,及時送上一顆蜜餞。

  “你來得巧,過年家里備著一些,放在平時可沒這么好運氣?!?p>  梁佩秋心中一喜,面上不露,接過來道了聲謝。

  蜜餞在唇舌間化開,甜絲絲扯著津液,將苦味瞬間壓下。她抿了抿唇,又嘬出點酸味,酸甜相融,好吃極了。

  她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迎頭對上徐稚柳打量的目光,臉頰頓紅。

  “怎、怎么了?”

  “你不打算和我解釋一下眼前的情況嗎?”

  梁佩秋這才想起什么,忙將鎮(zhèn)中發(fā)生的事一一交代。提起那兩個重傷不治和溺斃而亡的打雜工,她的語氣略顯沉重,徐稚柳的面色也瞬間冷了下去。

  “我、我正好要回鄉(xiāng)省親,想著順道給你送個信?!?p>  徐稚柳不傻,聯(lián)想暖窯神當(dāng)晚她突然出現(xiàn),今日又冒著風(fēng)雪趕來報信,其背后或許是王瑜的授意,代表的當(dāng)然是安慶窯的結(jié)盟之意,當(dāng)下也就受了,囑咐她留在家里好好休息,待到退燒再離去也不遲。

  梁佩秋見此情形忙追問:“那你呢?”

  “我恐怕不便久留,即刻就要趕回鎮(zhèn)上。”

  “那我隨你一起?!?p>  徐稚柳遲疑:“你不是要回家省親?”

  梁佩秋啞然:“我……此事關(guān)系重大,我放心不下,還是同你一道回去吧,省親日后有的是時間?!?p>  如此倒也可行,只徐稚柳擔(dān)心她的身體:“你還沒退燒,能趕路嗎?”

  她立即舉手發(fā)誓:“我絕不拖累你,若我半途不爭氣昏厥過去,你就將我扔在原地好了?!?p>  “說的什么話?!毙熘闪只剡^頭,一步步朝她走近,“此番你對我湖田窯有恩,我都記著了。梁佩秋,謝謝你。”

  梁佩秋見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般,強(qiáng)行鎮(zhèn)定道:“不必謝,我們還是盡早出發(fā)吧,免得安十九有什么異動?!?p>  徐稚柳猜到她的意思,確實也不能保證安十九會不會狗急跳墻,朝他下手,故而點點頭。

  幾人迅速收拾一番,徐夫人聽到動靜,摸索著下床來看。徐稚柳言說窯口發(fā)生意外,需得趕回去處理。

  徐夫人著急追問:“有沒有人命官司?”

  徐稚柳靜默一瞬,答:“沒有?!?p>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路上慢些,自己保重身體。”

  一時說著,他才回來一天就要走,眼淚刷刷往下掉。徐稚柳好生勸慰一番,徐夫人才止住哭泣,揚聲喚阿南的名字。

  屋內(nèi)似乎有動靜,可半晌不見人出來。徐稚柳也不勉強(qiáng),拿起行囊朝外走去。

  他看著院中空落落的一片,想母親曾是多能干的人啊,如今竟能容忍菜園荒蕪,必是身體有恙。

  只怕他擔(dān)心,瞞著他罷了。

  他故而回首,看著倚在門邊沖他揮手的徐夫人,念及湖田窯的種種,一時百感交集。

  這是擺在他面前的一條岔道。

  他看似有的選,實則早在十年前,他就沒了選擇的權(quán)利。

  他忍下眼中酸澀,沖徐夫人道了再見,掀起衣角,登上馬車。梁佩秋尾隨其后,攀住車架正要往上爬,馬車內(nèi)伸來一只手。

  那手骨肉分明,修長勻停,雖布滿傷痕,但仍白皙好看。

  那手還曾為她撿書,將她拽離洪流,喂她喝姜湯。而今,再一次遞到她面前。

  她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那只手。

  兩人一高一低,在泛著微光的黎明對望,雪未止,火未熄,事關(guān)民窯的榮辱與生死,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照舊是時年驅(qū)車,及至村口,見一匹馬凍斃于風(fēng)雪中,他“哎呀”了一聲。

  梁佩秋隔窗望去,是她的小鈴鐺。

  小鈴鐺脖子還套著韁繩,就這么倒在樹下,約莫死了還沒太久,身上只一層薄薄的雪花。

  她不禁懊悔起來,若她早點醒來,早點來接它,它是否就會無礙?

  她眼中翻滾著濃烈的不忍與難過,可眼下事急從權(quán),她不能為它停下,為它收殮,以后她去到任何地方,它都沒法陪著她了。

  心下一痛,她咬緊牙關(guān),扭過頭去,不再看它。

  徐稚柳卻突然抬手,叫停馬車。

  此時恰好村里一老者經(jīng)過,徐稚柳從懷里掏出幾倆紋銀,拜托老者將馬兒妥帖安葬。

  他是村里的名人,各家有兒孫的都感念他為村里修建祠堂和私塾,老者不肯收錢,言道:“這馬必是為你所累,你是我們?nèi)宓亩魅耍邱R就也是我們的恩人。你放心,待到天亮,我立刻召集大伙將它好好安葬,絕不會放任不管?!?p>  徐稚柳推辭不過,拱手向老者道謝。

  待馬車走出了村落,開始往南行進(jìn),徐稚柳才幽幽道出一句:“梁佩秋,你當(dāng)真沒什么要和我說的了嗎?”

  梁佩秋心下微驚,不知他洞察了什么,正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錯漏叫他拿住時,卻聽他道,“王瑜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回去轉(zhuǎn)告他,有我在一日,湖田窯就不會官商勾結(jié),破壞民窯整體和諧。你我兩家雖有競爭,但不是對手?!?p>  梁佩秋松口氣,應(yīng)道:“好,我會告知師父?!?p>  “無論如何,此番多謝你。”

  梁佩秋知道他重情重義,即便說再多不必謝,想他也放在了心上,因下淡淡一笑,不再說話,想著小鈴鐺,情緒始終不高。

  她仍舊有些低燒,加之連夜趕路,身體虛弱,沒有一會兒就睡著了。

  徐稚柳久久凝視著她,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這些年他心中裝了太多事,背負(fù)了太多的人情與恩債,實在無暇顧及其他,略想一會兒就放棄了。

  見她隨著馬車的顛簸左搖右晃,怕她摔倒,他猶豫了片刻,放下書卷,躡手躡腳地挪過去,將她的肩頭攬靠在自己身上。

  為免驚醒她,他筆直坐著,虛手?jǐn)n著她的肩頭。

  時年中途給馬喂水,進(jìn)來拿水囊,瞧見這一幕,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才要說什么,就被徐稚柳阻止了。

  再看他那姿勢,分明已手腳麻木,卻仍一派坦然自若,仿不覺得有什么。

  既公子坦蕩,時年也就坦蕩地看待,悄悄退了出去。

  馬車一路疾行,待到天黑進(jìn)了城。徐稚柳先在湖田窯停下,讓時年將梁佩秋送回安慶窯。

  梁佩秋知道剩下的是他湖田窯的家事,不好冒昧探聽,只得答應(yīng)。

  徐稚柳下車時,見她半是隱沒在車簾后,一雙眼睛滴溜溜盯著自己,模樣乖覺,不覺心中熨帖。

  這一路,風(fēng)一程雪一程,想了許多,或許這就是他徐稚柳的命吧?生別離,求不得,愛不能,他合該承受這一切。

  而她,或許是風(fēng)雪夜里唯一的意外吧。

  進(jìn)到窯廠,眾人見他風(fēng)塵仆仆,個個噤聲。

  他問徐忠何在,張磊覷他一眼,小聲道:“劉家弄里打麻將。”

  見怪不怪。

  正經(jīng)的大東家似富貴閑人,他一個寄人籬下的倒一饋十起腳不沾地。

  “我不在的這幾天,窯廠里有沒有什么情況?”

  張磊悶不應(yīng)聲。

  徐稚柳一一看過去,其他管事俱目光躲閃,不敢正面看他。

  他一看便知,定是徐忠怕他又生事,同安十九對著干,故而下了命令,要瞞著他。

  難怪梁佩秋已然趕到瑤里,卻不見任何湖田窯的人去報信。臨到此時,居然是安慶窯所謂的“對手”冒著風(fēng)雪去給他送信?

  可笑嗎?!

  即便他們想瞞,死了人的大事,又豈能說瞞就能瞞下?

  徐稚柳二話不說,轉(zhuǎn)頭往窯工們的后罩房走去。張磊趕忙攔住他的去路,徐稚柳一把掃開。

  其他管事也來勸阻,雙方正僵持不下時,遠(yuǎn)處一名小工在眾人的阻撓下,突出重圍跑了過來,雙膝一攏,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他哭得傷心,雙眼血紅,大聲喊道:“少東家,黑子被人打死了!”

  “二、二麻子傻了?!?p>  “三狗也淹死了?!?p>  小工每說一句話,徐稚柳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這時時年也回來了,不比徐稚柳早早收到消息,他回來的一路尚被蒙在鼓里,見公子有意支開他,不及將梁佩秋送到就急急忙忙趕了回來。

  一回來,果然整個窯廠氣氛不對勁。

  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群人圍著公子,才走上前,就聽見那小工的哭嚎。

  他當(dāng)即愣在原地,沒一會兒,眼睛也跟著濕潤了。

  他和這幾個打雜工都是徐稚柳從乞丐窩里撿回來的。他運道好,被留在公子身邊,其他幾個沒有他的好運道,只能在窯廠里干活。

  黑子今年才十三歲,半大少年皮膚黝黑,長了一口大白牙,一張嘴就讓人想笑。

  “麻子說,是那個死太監(jiān),一定是他。暖神窯那天他肯定聽見我們的話了,當(dāng)晚就弄死了黑子和三狗。”

  只是他們這些人,習(xí)慣了無枝可依,加上徹夜唱大戲,誰顧得上他們的死活?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徐稚柳已經(jīng)回鄉(xiāng)了。

  這種事說給徐忠聽根本沒用!大東家最怕虱子上身,只有少東家會管。

  這個世上,只有徐稚柳會在意他們的賤命。

  “管事的說,這事壞就壞在黑子的臭嘴上,別說沒有證據(jù),就算有證據(jù)也不能拿死太監(jiān)怎么樣,還會給少東家惹來麻煩,可我就是……”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望著天哇哇地喘。

  “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么呀?他憑什么!”

  一個半大孩子的狂言,竟要賠上兩條半的性命。

  憑什么?

巫山

這里還不算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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