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徐忠應(yīng)邀去劉家弄和幾個往日相熟的老板打麻將,夜里又被灌下不少馬尿,被人抬到畫舫稀里糊涂睡了一宿,加之徐稚柳刻意隱瞞,直到初三晚上回到湖田窯,才知道徐稚柳回來了。
當(dāng)下兩人一進(jìn)一出打了個照面,徐忠到底于心有愧,低著頭沒敢說話,徐稚柳只點(diǎn)頭打了個招呼,沒有其他表示。
徐忠見他要出門,想說什么,張了張嘴還是忍住了。
如此等到初八,見他仍沒有行動,他懸著的心到底落了下去。
只徐稚柳因黑子等人和他置氣,幾日不溫不火的,沒有給他好臉,他到底不痛快,思來想去,也不覺得自己錯在哪里。
楊誠恭一走,江西就是安十九的天下,徐稚柳為人清正,與安十九互不對盤,雖明面上不顯,但彼此心里門清,若不是仰賴湖田窯每年包燒“欽限”御瓷,還有利用價(jià)值,安十九絕不可能容忍至今。
他不過趨利避害,做了一件他認(rèn)為正確的事而已,何錯之有?
想到這里,他決意請族老出面做和事佬,最好能讓兩人化干戈為玉帛。
不想一出門撞上個小廝,胸口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
“走路不看路要你一雙眼睛有什么用!”
小廝一嚇,忙道:“有封急信要、要給少東家送去。”
徐忠一看是楊誠恭的筆跡,連日來積壓的怒火頓時噴薄而出,最后一絲理智也燒為灰燼:“都什么時候了,他竟然還跟那個老頭子有來往?”
安十九已敢公然殺湖田窯的工人,他怎么還看不清形勢?!若被那廝知道……
徐忠不敢再往下想,心跳如雷,兩撇山羊胡直抽抽,一把奪過信件,讓小廝閉緊嘴巴滾蛋。
“這、這……”
徐忠警告道:“怎么?現(xiàn)在我這個大東家說話沒用了是吧?”
小廝不敢再忤逆,點(diǎn)頭哈腰地退下。
徐忠知道每天這個時辰徐稚柳會在作坊跟工匠學(xué)習(xí)手藝,類如拉坯、利坯、描青花,上釉彩這些一輩子沒有頭的手藝,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shí)的“少東家”,何必再親自動手?
湖田窯家大業(yè)大,每天有干不完的窯務(wù),這種情況下還每天都去學(xué)手藝,不是浪費(fèi)時間嗎?
作為一個當(dāng)家人,按照他以往的經(jīng)驗(yàn),做到即便是行家也不能隨便忽悠的地步,基本上這一行就算坐穩(wěn)了,也不必深入去學(xué)習(xí)那么復(fù)雜的手藝,何況那么多行當(dāng),每個行當(dāng)都有其精深微妙之處,學(xué)到何時是個頭?
御用瓷才多少,他們大部分陶瓷還是銷往民間,民間又能有幾個識貨的?所以求那個精益有什么用?
徐忠煩躁得很,背手繞著庭院踱步了幾圈,看著石臺上的信封,越看越來氣,因下大步上前,一把撕開。
短短數(shù)行字,他一息掃完,隨即將信紙撕碎擲在腳下,還要上去踩個幾腳,忽而動作一頓,余光中瞥見角門處一道身影。
楊誠恭在信中寫道,夏瑛注重實(shí)干,不好懸浮之風(fēng),若能取信于他,聯(lián)手制衡安十九,興許可以扭轉(zhuǎn)當(dāng)下景德鎮(zhèn)瓷業(yè)的諸多不良風(fēng)氣。
徐忠一想到這每一個字可能帶來的殺身之禍,再也顧不了其他,直將信踩了個稀爛,爾后背著手,撂下一句“我下午要跟三窯九會的人協(xié)商柴價(jià)一事”,就大步從旁經(jīng)過。
擦身之際,徐稚柳突然喊道:“叔父?!?p> 徐忠顧自道:“去年夏天一場洪水搞得柴價(jià)飛漲,這要再漲價(jià),我看窯廠也不用開了!”
徐稚柳問道:“楊公在信里說了什么?”
兩人各說各話。
“柴行那幾個老東西,尤其姓馬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思,我徐忠單槍匹馬從浮梁運(yùn)柴的時候,他還穿著開襠褲呢!”
“夏瑛為人如何?”
“這事以后再說,我現(xiàn)在就要去殺殺姓馬的威風(fēng)?!?p> “應(yīng)是為安十九所忌憚吧?”
徐忠腳步剎停。
“暖神窯那日,安十九曾突然向我示好,我便猜到他的反??赡芎拖拇笕擞嘘P(guān)?!?p> “你既猜到,為何還要與他對著干?”徐忠心知躲不過去了,厲聲道,“稚柳,我們是什么人?”
我們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在安十九眼里,我們只是奴才。
“你要知道你現(xiàn)在做的是什么營生!皇帝高興了賞你點(diǎn)甜頭,皇帝不高興了,這里,不單單湖田窯,整個鎮(zhèn)都要跟著遭殃!你當(dāng)安十九憑什么橫行霸道?就憑他干爹能在皇帝跟前說上話,你呢?你算老幾!連楊誠恭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朝廷大官都不敢跟他橫,你憑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既得蒙圣寵,就得承受雷霆之怒。
徐稚柳道:“叔父,你也說伴君如伴虎,焉知安十九那位手眼通天的干爹不會有一天突然遭殃?”
徐忠太了解他了,這家伙一身反骨!
他眼皮直跳:“你做了什么?”
“我在大龍缸內(nèi)壁寫了一封陳情信,平常不顯,遇水方化之。年節(jié)里皇家有祭祀活動,想必會把大龍缸陳設(shè)出來,用作盛水器?!?p>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徐忠暴怒而起,“我沒想到你整天在作坊里研究的竟是這大逆不道之舉!”
忽的一聲脆響,鮮紅的掌印落到少年白皙的臉上。
徐稚柳被打得側(cè)過面頰,嘴角卻仍含笑。
徐忠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才發(fā)現(xiàn)他不過二十二,裝得再沉穩(wěn)也只是一個少年兒郎,有氣血,有義膽。
徐忠被氣得發(fā)笑:“好啊,就為了那幾個下賤的臭乞丐?!”
“他們不是乞丐?!?p> 徐稚柳目視徐忠,一字一字道,“參與一座窯直接生產(chǎn)的至少有15人,把莊、佗坯、加表、收兜腳,三伕半、二伕半、一伕半、小伙手,另有推窯弄和打雜,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種,也必須得承認(rèn),沒有他們就沒有湖田窯的今天?!?p> “我給工錢,他們干活,天經(jīng)地義,誰也不欠誰!稚柳,你太婦人之仁!”
徐稚柳輕輕一笑,也許是吧?
他還記得黑子剛來窯廠時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得了傷寒每天咳嗽,作坊里的師傅們沒有一個想收他當(dāng)徒弟,他只好到窯廠來當(dāng)雜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個冬天手爛了,膝蓋也壞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來身,可每每還要第一個上工,把窯口的大水缸裝滿,邀功似的指給他看。
那個時候他才多大?不滿十歲,尚不滿十歲,身體還沒發(fā)育完全!
現(xiàn)在他打黃土砌窯門干得比誰都好,四腳勤快,嘴巴又甜,幾個師傅爭搶著收他當(dāng)徒弟。
那天酒桌上已經(jīng)說好了,年后就讓小孩去學(xué)手藝,以他的機(jī)靈勁兒,興許用不了幾年就能出師,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藝吃飯。
差一點(diǎn),只差一點(diǎn)。
“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對湖田窯來說不可取代的好工匠?!?p> “不可能!”
徐忠篤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氣里靜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日風(fēng)雪夜,小工不顧一切沖破阻撓跑向他時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盛滿了不甘與屈辱。
再卑賤的人,也有自己的脊骨。
他又憑什么?
憑什么隨隨便便給一個人的一生下定論。
時年縮在角門后,眼窩里汪著水。
徐稚柳是被幾個管事緊急叫回來的,這會兒一個個杵著,動也不動,像尊尊無聲的門神。
這話怎么說,傷人嗎?習(xí)慣就好了。
然徐稚柳一根扁擔(dān)似的筋骨,怎可能習(xí)慣?正是因?yàn)樗麩o法忍受,湖田窯才有了今日。
管事們亦覺得胸間鼓動,熱淚盈眶。
“叔父,你為什么總是這樣?大家一個窯里同吃同睡,同氣連枝,如果連你都輕視他們,誰又會看得起我們?”
徐忠似斗敗的公雞低下腦袋:“我們要誰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難道不是安安穩(wěn)穩(wěn)嗎?”
“他今日能殺小工,明日就能殺管事?!?p> “不會的?!毙熘以秸f聲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貴手?!?p> “叔父,你去沒有用?!?p> 徐忠看過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沒有笑意,事實(shí)上這些年也甚少看到他笑。
他總是一副性子溫和的模樣,看似好相與,好接近,任憑誰來,都挑不出他徐稚柳一個錯處!
可誰又知道,十年以來他拼了命想焐熱他,想留下他,然他一顆心硬如磐石,當(dāng)真狠到骨子里!
如果說湖田窯是行駛在海上的一艘巨輪,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輪旁一葉扁舟??此仆蚨?,實(shí)則迷霧繚繞。
他心里裝著太多事,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正如初次見面時少年給他帶來的篤信,過了這么多年,他依舊篤信,甚至還添了幾分溫情。
徐忠忽而眼含熱淚,背過身去。
就在這時,一小廝莽撞地沖了進(jìn)來,那語氣甭提有多興奮了。
他看也不看當(dāng)下的情形,大聲道:“東家!安慶窯的小神爺來了!”
時年攔不住,任小廝拽著梁佩秋往前一推,眼里滿是八卦的神采。
梁佩秋堪堪站穩(wěn),對上數(shù)雙眼睛,半晌沒能吐出個字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出聲:“我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她是明知故問,卻剛好化解了眼前的尷尬。
徐稚柳知道,他和徐忠十年恩義,此番不論是誰先口出惡言,傷的都是雙方。
他終是退一步,看向梁佩秋問道:“無事,你怎么來了?”
“我……”
梁佩秋忙掏出懷中的官帖,“我沒給人辦過,想向你請教一二?!?p> 徐稚柳微一揚(yáng)眉。
眾管事顧不得傷懷了,被眼前的情況弄得摸不著頭腦,這算什么?到對家門上來耍威風(fēng)嗎?
他家少東家給人弄官帖,寫了都不知道多少招牌了!他一個王家窯的傻老帽炫耀個什么勁兒?!
正翻白眼呢,卻見徐稚柳探手取了過來:“這里不方便,我們?nèi)堪伞!?p> “好?!?p> 梁佩秋朝眾管事點(diǎn)頭示意,尤其向徐忠深作一揖,這才跟上徐稚柳。
眾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納罕,他們沒有眼花吧?
那小子何時和他們少東家關(guān)系如此熟稔了?瞧他那屁顛屁顛的模樣,怎么?是想改投他們湖田窯嗎?
徐忠看著,一時也忘了生氣,抹著眼淚去問時年:“你家公子對小神爺也下手了?”
時年:……
巫山
只能說秋秋很會挑時候出現(xiàn),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fù)崞搅牡椎陌祩? 徐忠:我又是工具人唄? 時年:誰說不是呢。 眾管事:別聊了,快看戲,好看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