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不容易給他包扎好了傷口，沈岫云松下一口氣，把他的衣袖蓋回去，正想往后退，卻被他一把把住了肩。
“姐姐，你頭發(fā)散了，我替你簪上?！?p> 她的發(fā)髻已經(jīng)散亂得不成樣子，靠著一根銀簪苦苦支撐，沒束起的長發(fā)直墜腰間，有幾縷落在胸前，又經(jīng)歷了剛剛一番折騰，看起來確實有些凌亂。
她還沒回答，他就取走了她頭上的發(fā)簪，一頭青絲如瀑傾泄，他的眼中閃過一瞬的驚艷，十指稍稍攏了攏，慢慢地將情緒收斂下去。
“這發(fā)簪配不上姐姐?！?p> 他皺著眉說，對這根款式古樸簡單、毫無新意的發(fā)簪全無好感，而且打造的手法也極為笨拙，讓人懷疑它根本不屬于一位大名鼎鼎的魔修。
他記得有誰的簪子就極為華美，就連款式最簡單的鶴，也是黃金和玉石雕琢鑲嵌而成的。
他甚至記得仙鶴的眼和身是用哪種玉石，銀白的鶴靠在青色的石松上，傲然展翅，火紅的寶石在陽光下光彩奪目，像一顆剛剛摘下的石榴籽。
那人是誰……
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雖然不喜歡這發(fā)簪，但也沒有其他工具可選，他只得繼續(xù)。
他簪發(fā)的手法倒是很熟練，像是已經(jīng)為人做過千萬次，不一會兒就將她的長發(fā)簪得漂亮又精致。
“好了?！?p> 就算他再努力的想，也再想不起來關(guān)于記憶中那個人的其他蛛絲馬跡，剛剛的記憶好似鐵匣里猝不及防透出的一束光，還沒等他咀嚼干凈，就殘忍地收了回去。
將發(fā)簪輕輕推進(jìn)她重重疊疊的發(fā)絲，看著青絲將那抹銀色包裹，他慢慢松開了手。
無妨，只要她在就好。
他以為過了很久，拿著發(fā)簪的每一刻都心悸得厲害，在現(xiàn)實里卻只過了不到一刻鐘。他話音剛落，沈岫云點點頭，起身洞外走去，并不對他的話做出評價。
指尖的溫度慢慢散去，他怔愣的看著她的背影，頭一次有些不知所措，以為她要拋下他離開了，卻見她彎腰拾起他慌亂時扔在一邊的藥瓶，確認(rèn)沒有損壞后明顯放松了許多。
她站在深山初照的陽光中，朦朧的霧氣環(huán)繞在她周圍，她的眉眼被霧氣沖淡了許多，沒有初見時的美艷迫人，反而有一種悵然若是的禪意，頭上挽著他親手束起的發(fā)髻，一陣風(fēng)吹過，不知何處飄來的落葉落在她的衣袖。
他心中一空，快步走過去，很快就走到她身邊，她感覺到他的靠近，抬頭把青色的藥瓶往前一送，陽光落在她的側(cè)臉，多了幾分暖意。
“你現(xiàn)在要用嗎？”
他聽見她問。
華光宗的大弟子是不缺東西的，他的師尊不是宗主，卻比宗主的輩分要高，境界也高上不少。他在修煉這方面很有天賦，只用了十幾年就結(jié)成了元嬰，所以就算宗主見到他，也要叫他一聲顏師弟。
他從來沒有缺少過，所以也很少有這樣急迫的想要得到某物的情緒。沈岫云離他稍遠(yuǎn)一點的時候，明明不久前她還在他的懷里咬著他的手臂，那時候他卻覺得她要不告而別。
他伸手從她手里接過藥瓶，是暖的，一雙鳳眸忍不住閃動，最后又歸于平靜。
“我好像沒什么大礙，還是晚些再用吧?！?p> 他把藥瓶收在里衣，帶著私心的把它放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就好像那樣就可以保存上面的余溫似的。
他其實很想問她剛剛在想什么，揣著這點溫度一下子讓他安心了許多，他把那些話又吞了下去。
然后就是安靜的趕路，雖然撒了影草粉，但瞞不過野獸的眼睛，怕趕上獸潮的余波，他們都走的陰暗狹僻處，盡量不留下足跡。
兩人都已經(jīng)辟谷，對飲食沒什么需求，腳程也快，常人需要三個時辰的路，短短一個時辰就到了。
他們沿著溪流走了幾十步，陡坡之后是清澈的水流、激越的水聲和老人所說的古銀杏樹。
山中的樹大多蔥郁，綠的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若不是修仙人的眼力，難免會繞著同一棵樹打轉(zhuǎn)。
而這棵銀杏卻仿佛活在秋日中，樹干粗而雄壯，約莫需要十人才能合抱，滿樹的金黃從遠(yuǎn)處看也極為宏偉壯觀，扇形的落葉輕蕩著落下，鋪成一地金黃的地毯。
走到樹下，連腳下的觸感都是不同的松軟，少了幾分泥土的濕潤，浸潤了古樹特有的木香。
溪流在古樹不遠(yuǎn)處拐彎，留下青青的一片草地，溪石下傳來蛙鳴，和空山的鳥語一應(yīng)一和，只待清風(fēng)拂過，便是一片山水畫景。
“要在此地休憩一會兒嗎？”
不知道為什么，即使知道兩人都還沒有消耗太多體力，顏修齊還是下意識的問，就像他知道沈岫云一定會同意似的。
“好?！?p> 沈岫云答應(yīng)下來。
她前世從未親眼見過這樣大的銀杏，它只在這深山的一角，這樣矚目的、鋪天蓋地的金黃，像是給勘探者秘而不宣的贈禮，讓她紛亂的心緒得以一掃而空。
現(xiàn)在才有了心思洗漱。
元嬰修士都經(jīng)歷了伐骨洗髓，也早已辟谷，七竅之內(nèi)充溢了靈氣，并無污穢，他們呆了幾日，頂多是衣物臟污了，肉身卻是干凈的。
但出于現(xiàn)代培養(yǎng)出來的意識，現(xiàn)在不擔(dān)心野獸的追蹤，她還是想要清洗一下自己。
紫衣女修在溪邊蹲下，低下頭撥弄著水面，露出青絲下白皙的脖頸，她似乎心情愉悅，嘴角帶著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自然笑意，好像完全忘記了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姐姐。”
他輕聲喊，冥冥之中感覺自己同她并不處于一個世界。
“沈岫云?！?p> 這一次他喊在心底，并不是期望她的回答，而是一種幼稚的、想要加深她與自己的羈絆的、一廂情愿的手段。
沈岫云當(dāng)然沒有聽見，自成年以來，她很久沒有這樣快活的玩過水，山中的水流經(jīng)過數(shù)千次瀝篩挑選，沒有一絲混濁，她用手摸還不夠，又掬起一捧擦洗臉上并不存在的泥灰。
“沈修齊！”
她這幾日很少這樣叫他，現(xiàn)下突然一喊，讓他有些懵然，隨后才緩了神，走到她身旁去。
她的耳發(fā)都被溪水打濕了，濕漉漉的黏在她的腮邊，讓他本能地想要幫她捋過去。
他剛想抬手，卻被沈岫云一把拉住。
“這溪水蠻清涼的，你也來試試?！?p> 她扯著他的手往下拽，顏修齊一向厭惡有人拉扯自己，卻接二連三的縱容了她，順著她的力氣，拉著衣袍也蹲了下去。
他不曾玩過水，水流對他來說是靜心的工具，十五歲時師尊曾言他被火靈根影響，心性過于傲氣，他于是去瀑布下的寒潭修煉了三年有余。
雖然現(xiàn)在他不記得這件事，但潛意識里對溪水還是沒什么興趣。
所以他只是敷衍的點點頭。
沈岫云并不在意，還是興沖沖拉著他的手往水里按去，一大一小兩只手按在溪流底部的卵石上，清涼的水流從指間溫柔的掠過，確實使人覺得清涼。
他以前大概是很討厭水的，畢竟一想起水就覺得渾身寒冷刺骨。
沈岫云的手虛虛按在他的手上面，傳遞而來的溫度讓他不再覺得那樣冰冷，他第一次意識到水可以是這樣溫良的，潺潺的流下去，含蓄的將兩人的體溫混合在一起。
他指尖微動，想要與她交握。
“啊！”
她卻猛地放開了手，動作太過激烈，濺了不少水出來。
這魚好丑。
看著那條剛剛蹭過她的手，長著一張犬狼一樣的臉的魚悠哉悠哉的擺尾離開，沈岫云驚魂不定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