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鈺站在花廳門口,望著那道逐漸消失的身影,隱隱有些失望。
劉逸再謹慎多疑,也不該對她的提議毫無反應(yīng),難道他不是為財而來......
她搖了搖頭,乘著濃濃夜色回到芷蘭院梳洗一番,便匆匆向凝輝院走去。
夜已深沉,凝輝院里一片靜謐。
窗欞透出的燭光被濃霧緊緊鎖住,渾濁的光暈里,一個婆子正倚著廊柱打盹。
陳鈺放輕腳步,掀起簾子徑直向內(nèi)室走去。
靠床的桌案上放著一尊連枝銅燭臺,六枝蠟燭照得屋子里光明通亮。
蘇老夫人坐在床上,斜倚書案翻看著一本厚厚的賬冊。
她的頭發(fā)已然全白,稀疏的銀絲下露出干凈的粉色頭皮,與晦暗的膚色極不相稱。
有誰能想到,這樣一位身形瘦削的婦人,曾是太子的乳母......
蘇家與皇室的淵源鮮有人知。
先帝在時,有一年冬日攜后宮嬪妃到京郊行宮小住。期間五皇子的乳母染上風寒,其母沈貴人向皇后求告,反遭其乘機刁難。
沈貴人只得密遣宮女出宮另尋乳母,正值風雪漫天,宮女一無所獲,在行宮外踟躕不前,恰遇上為皇子講學歸來的蘇衍。
那時蘇衍初為人父,雖明知皇后母族勢大,善妒且無所出,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他以問安為名,將自己的夫人與襁褓中的兒子一并送入沈貴人宮中。
就這樣,蘇老夫人做了五皇子一個月的乳母。
沈貴人怕皇后遷怒蘇家,一直不敢將此事聲張出去。只是每逢年節(jié),悄悄令人送些金玉之物以為酬謝。
之后蘇衍英年早逝,蘇老夫人見兒子不喜讀書,便為他娶了京城商戶之女為妻,帶著一家老小返回故土營州以經(jīng)商為生。
五皇子被冊立為太子后,本想將蘇老夫人當年的哺育之恩昭示朝野,厚賞蘇家。偏偏那時文武百官主張裁撤異姓王的兵權(quán),朝廷與瑞王之間正是劍拔弩張之際。為了蘇家人的安危,只得暫將此事擱下......
蘇銘的父親病故那年,蘇氏族人為爭奪家產(chǎn)逼死了蘇銘的母親,又將蘇老夫人和年幼的蘇銘圍困在蘇宅。
蘇老夫人萬般無奈,讓李管家?guī)е鴷炮s往京城向太子求助。
為了不驚動瑞王,太子密遣女官素月帶著手諭趕到營州,單獨與蘇氏族長交涉,才平息了這場紛爭。
手諭上,太子對蘇老夫人的稱呼是:“阿母”......
陳鈺在蘇家十幾年,蘇老夫人并未將她視為公主高高敬著,而是給了她尋常百姓家祖孫間的孺慕之情。
有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自然也有意見相左時的爭執(zhí)......
“祖母?!?p> 陳鈺的喉頭不禁有些酸澀,前世因著與蘇銘的婚事,她沒少與蘇老夫人置氣。
蘇老夫人打量著她,見她粉面桃腮黛眉入鬢,絲毫沒有羸弱憔悴之態(tài),便知她故意精心裝扮來遮掩。
蘇老夫人瞥了一眼她那條被寬大袖袍遮掩的右臂,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床沿:“坐吧。”
還是那位素月姑姑有先見之明,教了這丫頭一身功夫,尋常毛賊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已是深夜,蘇老夫人卻精神奕奕,眼神迥然有光,枯瘦的臉頰上泛著兩抹酡紅。
陳鈺的眉頭不覺皺了起來。
她迅速走到桌案旁,拉開柜櫥,拿出一個精致的烏木木匣。
她打開木匣,只見匣內(nèi)如雀卵大小的凹洞中僅剩一枚赤色的藥丸。
這匣藥丸是蘇銘沉迷賭坊那年,老夫人病重昏迷時,她從一個游方術(shù)士手中重金購得。
藥丸僅有六枚,只在命懸一線時救急之用。
那術(shù)士曾說,良藥與毒藥本為一體,等用完了也就再也用不到了......
蘇老夫人見陳鈺對著木匣發(fā)呆,肅然的神色里陡然添了些許緊張,低垂著眼眸道:“藥就是讓人吃的,放壞了倒可惜。”
見陳鈺不語,她又清了清嗓子:“比那些苦湯子管用得多?!?p> 陳鈺嘆了口氣,將木匣放了回去。
蘇老夫人往里欠了欠身,讓陳鈺在她身側(cè)坐下,嗔怪道:“你只身去府衙,也太冒險了?!?p> “蘇家容不下永寧郡王這尊大佛,我自然要給他找個好去處?!?p> 此事因她而起,她不能連累蘇家。
如今既沒有蘇老夫人阻攔,也不是她陳鈺不愿嫁,而是他永寧郡王不肯娶。就算劉逸心中有怨,也怪不到蘇家頭上。
蘇老夫人不經(jīng)意道:“永寧郡王應(yīng)下了?”
陳鈺著實有些頭疼,蘇老夫人久經(jīng)風浪,閱人無數(shù),卻總把劉逸當成非她不娶的情種看待......
當然,也把她當成了為復仇不擇手之人!
陳鈺耐心地解釋道:“他若肯答應(yīng),就不會再特意跑一趟了?!?p> 蘇老夫人望著她如蝶翼般的睫毛和那雙澄澈幽深的鳳眸,心中著實不安,這孩子的模樣太招人喜歡了!
當眾給永寧郡王沒臉,他還能不急不惱地追過來獻殷勤,應(yīng)下郡王妃之位也是遲早的事。
陳鈺想起蘇銘的心病,開口道:“祖母,我與蘇銘......”
話還未說完,蘇老夫人就變了臉。
她拿起桌案上的賬冊,遞給陳鈺:“有了這些,你還執(zhí)意做郡王妃嗎?”
陳鈺一愣,蘇老夫人還是不肯信她......
她將賬冊放回桌案上,柔聲道:“我在衙門里說的那番話,不過是為了敷衍永寧郡王,您不必放在心上?!?p> 大晚上的看賬,定是因為她許諾嫁妝的事。
蘇老夫人堅持道:“這是蘇家歷年來的總賬,你還是看看的好?!?p> 開口就許人家半數(shù)家產(chǎn)的嫁妝......
巧蘭說是為了讓永寧郡王知難而退,她怎么覺得像是在誘魚上鉤呢!
只有郡王妃才有資格隨永寧郡王出入瑞王府,這丫頭可是費盡心思接近瑞王呢。
陳鈺疑惑地接過賬冊,這本賬冊是尋常賬冊三倍的厚度,上面覆著柔軟的羊皮封套。封套上并無字跡,僅在右下角羅列著一串竹葉、魚紋等圖樣。
陳鈺翻看著賬冊,神色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蘇家竟然還有另外一套賬,東家的名字也五花八門,張王李趙......李姓最多。
賬冊上登記的商鋪和田產(chǎn)遍布整個大榮國,一個月的總營收比蘇家在營州三年的收益都要多......
堪稱富可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