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秋的傍晚,16歲的藍珊在孤兒院一處偏僻的小菜園外,尋到了正蜷縮在墻角的我。
北方的10月,早已是晝短夜長,秋風(fēng)蕭瑟,我正打算起身裹緊身上的襯衫,一抬頭便撞進了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里,她與我同齡,此時卻看起來比我還要高一點,也許是因為她總是梳著高高的馬尾,讓我不自覺的認為,她其實是大我一些的,尤其是當她就這樣小臂上搭著一件我的厚外套,面帶嗔怒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不自覺的低下了頭。
“跟我回去!”藍珊伸出一只手,像往常一樣,想拉著我一起走。
我后退了一步:“你就這么想讓我回去?!”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說話有了怒氣,也是第一次,讓她伸出的手獨自懸在了半空中。
她似乎愣了一下,繼而緩緩的,收回了手,拿起胳膊上的衣服幫我披在身上。
“穿好。”她似乎沒有聽到我在說什么,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我接過外套,聽話的穿好,不敢再多言語。
“穆言”,她頓了頓,把雙手插進衣服口袋里,并沒有對我的怒氣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低下頭,把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往旁邊撥了撥,“你應(yīng)該回去。”
“什么叫應(yīng)該?你知道我回去了,意味著什么嗎?”我執(zhí)著的望著她的眼睛,想要從她的眼神里看到點不一樣的東西,“你就那么希望我跟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人離開這里?”我的情緒被她的冷靜襯托的有些激動。
“穆言,你聽我說,知道你舍不得生活了這么久的孤兒院,但是如今你有了更好的選擇,你應(yīng)該去體會不一樣的人生,你應(yīng)該像普通的孩子一樣,有家人的陪伴,去更好的地方讀書學(xué)習(xí),你知道我們院里有多少孩子在等待著這一天!”藍珊抬頭,義正言辭,望向我的眼神堅定又明確。
“我舍不得孤兒院,可我更舍不得你!”我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了一跳,這么多年都沒有說出口的話,卻在此時此刻,無法隱藏,“藍珊,你知道,對我來說,孤兒院就像家一樣,因為有你,我并沒有覺得自己生活在孤兒院有多么的不幸,相反,來孤兒院這幾年是我活著的16年里最快樂的幾年?!蔽移綇?fù)了一下激動的情緒。
“可是那個人并不是與你毫無關(guān)系,她是你的表姑呀,而且她不是說,她知道關(guān)于你爸爸的消息么,這也是你一直埋在心里的愿望啊?!?p> 藍珊此刻也面露難色,仿佛與我一樣陷入了矛盾中。她一直都知道,我從未對領(lǐng)養(yǎng)動過心,所以哪怕時不時的有人申請領(lǐng)養(yǎng)我,我都會毫不猶豫的拒絕,唯有父親的消息,始終是我心里的一個空洞,想去填平,又害怕填平……
此刻,高墻外的空氣似乎將我們的沉默凝結(jié)成了小水珠,掛在了睫毛上,把我過去幾年的記憶又重新倒映在了腦海中……
我是7歲被送進的福利院,為什么會記得這么清楚呢,7歲的孩子記憶倒也沒有多好,只是如果一個女人恨不得把指甲嵌進你的肉里,用一種絕望中透著不甘,恨意中帶著委屈的眼神死死盯著你,讓你一定要記住兩件事,第一,我叫穆言,第二,我今年7歲,我想,我應(yīng)該是終身難忘了。
這個女人就是我的母親,后來從鄰居的閑言碎語中,聽到了關(guān)于母親的事情,母親是在一個我熟睡的夜晚,寫完遺書后離開的,離開的原因可能與我的父親有關(guān),但是自我懂事起,從未見過父親,母親對父親閉口不提,父親對我來說就只是一個詞語,我沒有任何思緒母親與父親究竟會有什么樣的糾葛,以至于一個母親不僅輕易的放棄自己的生命,還丟下了屬于他們的孩子,所以我一度認為是不是他們后悔生下了我,所以一個一個都離開了,于是我開始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
母親在遺書中拜托了相處很好的鄰居婆婆把我送進了孤兒院,我很乖,一言不發(fā),沒有掙扎,沒有哭鬧,拿著書包全程配合,跟著婆婆辦理好手續(xù),做好了一個孤兒該有的一切準備。離開家,我沒有回頭,把曾經(jīng)的快樂跟著駛向孤兒院的汽車尾氣一起埋葬在了這里。
孤兒院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依舊是不肯開口說話,有調(diào)皮的大孩子欺負我,罵我是啞巴,我不會哭,反手就是一個巴掌,或者操起手邊的家伙就甩出去,哪怕打不過,我也從未服輸,孤兒院懷疑我患有自閉癥,將我送到六院治療,六院是我們這的精神病醫(yī)院,而我并不認為我是精神病,我只是單純的不愛說話,或者說是不想說話,我固執(zhí)的認為只要我不搭理別人,不依賴別人,那就是我遺棄了全世界,而不是所有人拋棄了我,這種主宰自己的感覺讓我無比的痛快,于是,在孤兒院與精神病醫(yī)院之間,輾轉(zhuǎn)了整整一年,這期間也不乏有想領(lǐng)養(yǎng)我的一些阿姨,個個說這孩子長得真漂亮,一個男孩子怎么這么清秀,但我從未回應(yīng)過,血緣都不過如此,何況一面之緣。
轉(zhuǎn)眼到了12歲,在一個柳條剛剛吐出嫩芽的季節(jié),我第一次見到竟然會有微笑著邁進孤兒院的孩子,沒錯,她就是藍珊。
我冷眼旁觀,這個女孩大方的介紹了自己,我聽清了,她說,她叫藍珊,今年12歲,是爸爸的戰(zhàn)友送她來的,她的爸爸是一名消防員,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英勇犧牲,母親當年死于羊水栓塞,之前一直跟奶奶一起生活,如今奶奶亡故,只剩她一個人,便離開小家加入了孤兒院這個大家庭中,她說,媽媽為了我失去了生命,爸爸更是為了人民放棄了生命,我要努力的活著,延續(xù)著他們的生命,好好生活!
她真的有在好好的生活,每天就像一個小太陽,不論做什么事情,都會全力以赴,會認真的讀書,會真誠的享受每一天的陽光,會把雨水存進瓶子里,等到晴天去灌溉那些花花草草,會在夜晚給睡不著的孩子唱奶奶曾經(jīng)唱給她的搖籃曲,她活的那么耀眼,甚至刺痛了每天在黑暗中沉淪的我。
我開始掙扎,痛苦與希望不停的攻擊我,有時我會深陷泥潭,懷疑我的人生究竟有多么的不堪?有時又無比跳脫,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結(jié)局未定,言棄尚早,就這樣無限的循環(huán)于這兩種心境,以至于我的情緒出現(xiàn)了極端的反差,高興的時候,我甚至愿意跟她一起去擺弄花草,失落的時候,我一度將自己反鎖在房間,也許是我過于異常的行為,孤兒院的小朋友們與我并不親近,他們依舊認為,我是個精神病。
藍珊來敲我的門,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找我,在我情緒最低落的那天。
時光裁縫
太陽一視同仁的把光撒向每個角落,我們哪有理由把自己看做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