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鎮(zhèn)不大,像一柄彎長的如意落在長滿青竹的山坳里。山里13條小溪,銀鏈一樣傾泄在這柄如意的中線上,匯成一條窄長的河—“清源河”,清源鎮(zhèn)也由此得名。河水一路順著如意把兒流下來,在如意頭處聚集成了一汪碧水潭,名叫如意潭。這潭水是有些神奇的,無論盛夏的雨季還是冬日的旱季,這潭水既不高一分也不矮一寸。清源鎮(zhèn)就這樣世外福地一般,平平安安地在這柄翡翠如意邊漸漸興盛起來。
清源鎮(zhèn)的商鋪、酒肆、客棧慣常都是沿河而建,其中有兩家數(shù)得上的商戶,一家是鎮(zhèn)上最大的米鋪“日升米鋪”,另一家是“陸羽茶樓”。陸羽茶樓坐落在如意潭鳳凰橋頭邊,不過茶樓出名倒不是因為茶好或是因為鳳凰橋li的風(fēng)水好,陸羽茶樓出名是因為吳馨兒。
清源鎮(zhèn)沾了碧玉翡翠似的山水靈氣,鎮(zhèn)上的女孩兒個個俊俏水嫩,論姿色吳馨兒并不頂出眾,只是吳馨兒的一雙眼睛仿佛總是罩著薄薄的晨霧又清澈又迷蒙,神情之間總叫人覺得與這小鎮(zhèn)不甚相稱。馨兒自小活潑討喜,人到跟前兒還未出聲那盈盈的笑已經(jīng)一路漾開了去,映著薄霧不散的眼神兒吳馨兒就成了清源鎮(zhèn)的一道景。
陸羽茶樓到了吳凡手里已是第三代,三代與茶為友不免熏染了茶的氣韻,吳老板的字鎮(zhèn)上無人可出其右,還下得一手好棋,笛子也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好,人清爽性子又是十分的靜,幾十年鎮(zhèn)子里的人不曾見過吳老板和誰大聲說過話。馨兒的娘吳閔氏出身戲班,原是蘇州一家戲班班主的女兒,那年戲班來清源鎮(zhèn)搭臺閔氏頭次登臺,唱的是《貴妃醉酒》,迷離的眼神、雍容的醉態(tài)把個吳家少公子看得心也飛上了臺。閔氏剛下場就讓吳少公子送來的祖?zhèn)饔衽宥擞H,自此閔氏出了梨園進了茶樓做了吳閔氏,雖說戲是不唱了可吳閔氏的琴畫詩書、行止身段就連那如水似煙的眼神盡數(shù)全傳了馨兒。
吳老板少年時也曾四處游歷,據(jù)說還去過北平、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在清源鎮(zhèn)上算得上是個時髦的人物,他不讓馨兒裹小腳,還送馨兒去私塾念書,由著馨兒看學(xué)堂里不讓看的情詞閑書比方《西廂記》《玉蜻蜓》。馨兒很孝順,開茶樓最要緊是清爽,伙計們?nèi)粘J[蒜腌鲞都不能沾免得污了茶香,茶客擦手抹壺的手巾更是馬虎不得,必要洗得干干凈凈才行,馨兒自告奮勇攬下了這活兒為的是讓爹爹省心些。馨兒每日浣洗手巾的時辰好比鳳凰橋頭公子們點卯,前街后巷的公子小廝絡(luò)繹不絕地在鳳凰橋上來來回回,公子小廝多了,大姑娘、小丫頭們也愛來這兒洗衣淘米,一時間鳳凰橋一日勝一日地?zé)狒[起來。近處的陸羽茶樓自然更是生意興隆,就連一墻之隔的日升米鋪也跟著多少沾了點兒光。
日升米鋪的老板姓劉,劉老爺是個老實人,和吳老板不同,劉老爺祖上原本也就是鄉(xiāng)下有些許田地,自家靠種地收成過活,直到老劉老爺這兒才學(xué)著別人做米面買賣。老劉老爺帶著一家子來到清源鎮(zhèn)這個平靜之地,尋了間臨河的鋪子開了這間日升米鋪。老劉老爺老實守信,鎮(zhèn)上人家買米吃、鄉(xiāng)下田農(nóng)來鎮(zhèn)里賣米都愛找日升,不為別的只為老劉老爺從不欺心,賣出給加一把買進多給一兩。劉老爺也和老劉老爺一樣老老實實做買賣。大約是老天福報,劉老爺五十多時終得一子起名叫福田,劉老爺年盛時是想兒子女兒地多生好給自己防老,誰知夫人生了福田后肚子就此再沒動靜,劉老爺和夫人一商量就把夫人身邊兩個丫頭收了房,誰知這兩丫頭也是一無所出,日子久了劉老爺也就絕了這心思。劉老爺守著一根獨苗心里不免緊張,特為找了個和尚到家給小福田看八字好保福田平安長大。和尚看了小福田少爺?shù)陌俗?,悠悠地說:“這孩子有佛緣,這一世來為的是一段前世的緣分,這緣分了了孩子也就走了!”把個劉老爺嚇得了不得,和尚說:“這孩子的名兒就改叫“三石”吧,用三顆石頭擋著,等到了19歲娶一個木命的姑娘就能避開這情劫,在此之前只要這孩子今生見不著這情劫之人就可保得他平安?!睆拇烁L锷贍敵闪巳贍?。
日升米鋪和陸羽茶樓就隔著一堵火墻,劉老爺還是劉小少爺?shù)臅r候就和隔壁的吳小少爺一塊兒長大。劉老爺不送三石去私塾讀書只請了先生回家教些論語春秋之類,為了給三石避情劫很少讓三石外出見人,唯有在劉老爺眼里和自家閨女一樣的馨兒是無妨的,眼看著兩孩子好好鬧鬧、哭哭笑笑地轉(zhuǎn)眼過了總角之年。三石從小圈在家里不讓隨意出去,性子就有些倔強也不愛多說話,先生教的書讀得十分敷衍,但對那些大英雄重情仁義的故事卻實實在在地喜歡。三石心眼好,平時老媽子、丫頭犯了錯兒三石就一把攬在自己身上,劉老爺也知道三石護著下人,但看著三石這樣仁義倒也欣慰,這個孩兒自己老來必定是可以依靠的。
不管深藏山間的清源鎮(zhèn)如何寧靜,外面的世界可是照變不誤。開春上就聽人說城里來了紅毛碧眼的洋人,外頭有了掛著十字架教洋文的洋學(xué)堂,還說城里都興剪短發(fā),有身份的少爺都改穿西裝了。只是西裝是個什么樣式鎮(zhèn)上的人卻不知道。
這年夏天,鎮(zhèn)上來了一個穿西裝的少爺叫秦峰。秦峰在城里的教會學(xué)校讀書,有一個弟弟秦宇,小宇到了兩歲還不能好好走路、好好說話,家里這才知道小宇是智障。秦峰的父母整日悲傷,后來遇到一個信洋教的兄弟,這位兄弟常常寬慰他們,給他們講圣經(jīng),告訴他們小宇雖然智障,但神不會拋棄他神能救他,兩夫婦心情漸漸開朗起來,后來兩口子一起入了洋教。秦父是紹興人,有尋常人不能比的精明能干,跟著洋牧師做義工不多久還學(xué)會了幾句英語。趁著這一股子洋人風(fēng)潮和自己會些許英語,秦父進了城里最大的一家洋行做了買辦。自此秦家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秦峰讀書爭氣順順當(dāng)當(dāng)考上了洋人開的教會寄宿學(xué)校。
秦峰是個有心的孩子,城里少爺們時興的游戲什么玩牌、跳舞、喝酒甚至打架,秦峰每一樣都玩得比他們好,但秦峰并不和他們玩在一處。秦峰喜歡拍照,他覺得可以把美麗的景致留在一張紙片兒上,是很神奇又有趣的事兒。暑假,秦峰扛著腳架掛著相機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清源鎮(zhèn)。
一進清源鎮(zhèn),秦峰就被這滿目青翠迷住了,在鎮(zhèn)民好奇的眼光里一路爬山走巷。這天一大早,秦峰租了一條小船順著清源河一路下來,沿途的小鎮(zhèn)風(fēng)情讓秦峰興奮不已,船過鳳凰橋在如意潭邊秦峰遇見了一雙起著薄霧的眼睛,那眼睛里的薄霧映著如意潭的碧水也漾著碧油油的水氣,秦峰不想走了。秦峰寫信請父親允許他整個暑假都呆在清源鎮(zhèn),秦峰安頓好以后每日一早就來如意潭讀書、寫字、拍照。秦峰鼻挺唇薄,身材欣長襯衣西褲在他身上穿出了洋學(xué)生風(fēng)度的模范。秦峰的這個暑假讓鳳凰橋上來來往往的女孩子也多了起來,公子小廝們心里暗暗地十分不快,大家都知道秦峰為的是馨兒。
秦峰每日也來鳳凰橋點卯馨兒心里是知道的。但是馨兒覺得秦峰總不像書里的張生,自然也不能有張生對鶯鶯那樣的情愛,馨兒見到秦峰不會臉熱心跳,倒是偶爾見不著會想上那么一刻鐘。一日秦峰拿著寫給馨兒的新派詩和一幀染了彩色的馨兒小像送給馨兒,馨兒從來沒見過相片,低頭看著相片里黛眉紅唇的自己,馨兒想這少年果真是個才子,再抬頭看眼前的秦峰,忽然覺得秦峰就是張生了。此后每日秦峰陪馨兒浣洗手巾,馨兒陪著秦峰四處拍照,偶爾得閑兩人也對對詩下下棋,再往后就牽了手、親了嘴兒。第一次和男人親嘴的馨兒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要被秦峰吸走了,每每一個人的時候就禁不住想起秦峰的吻來,想著想著,秦峰薄薄的柔軟的唇仿佛就壓了上來,馨兒臉兒紅得像醉了酒,心跳得自己都能聽見,她想:“這是了,是鶯鶯和張生的愛情了。”
自打這以后三石就再也找不著馨兒了,找馨妹妹下棋妹妹不在,找馨妹妹聽曲兒馨妹妹不來,就連奉了母親的吩咐請馨兒來吃老家的紅糖年糕,妹妹也不得空來。三石猛地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生生地掏了出來,就在胸膛里頃刻就空的一瞬間,三石知道了,在他,馨妹妹從來就不是妹妹,她是吳家的姑娘,馨小姐。
第二天,三石早早地約馨兒去如意潭,一會兒秦峰來了,三石看馨兒望著秦峰的眼神流轉(zhuǎn)著碧波,這碧波是三石從沒見過的。瞧著他們說笑,三石實在難受極了,撿起手邊的一塊石頭奮力地扔進潭里,隔著自己和馨妹妹中間的潭水破了,三石對自己說以后馨妹妹不是他的了。
風(fēng)漸漸涼爽,秦峰得回城里上學(xué)。秦峰對馨兒說:“馨兒等我,過了年我就請爹爹來你家提親,我要娶你!”馨兒眼里的淚珠兒像山泉水一樣,從碧油油的薄霧里不住地跌落下來,馨兒咬著嘴唇用力點了點頭,塞給秦峰一方絹帕兒,那帕子上繡了秦峰第一次寫給馨兒的詩,秦峰走了,真真是一步一回頭。
秦父在洋行里春風(fēng)得意,紹興師爺?shù)木骱椭倚淖屇茄蟠蟀鄷r刻離不得他。中秋節(jié)這天碰巧是洋大班夫人的壽辰,要辦一個熱熱鬧鬧的洋人生日派對,洋行同僚也有幾個被邀請秦家自然在受邀之列。壽宴那日大班家里洋人、華人擠擠攘攘熱鬧極了,女人的香水味、男人的雪茄味、單一麥芽威士忌的醇香味夾著洋蛋糕的奶油味,讓一起赴宴的秦峰感到十分愜意和放松,英語流利的他感到自己和這些洋人沒有任何區(qū)別,這晚的秦峰,與平日在學(xué)堂見到神父嬤嬤那種微微的不可自已的謙卑恭敬是不同的。大班夫人是上海人,她從樓上款款下來的時候,那副派頭把一屋子的洋人、華人都震住了。一身朱紅地子黑蕾絲罩面旗袍,按著上海最時興的樣式把袖口挖成半月形,剛好扣著肩下的一段手臂顯得整條手臂長且圓潤,手腕上沒有帶鐲子,反而在玉藕般雪白圓潤的上臂箍了一個絞絲紋火油鉆手釧兒,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一舉一動都透著高貴。跟著夫人一起下來的是一個混血的女孩兒,齊肩的黑色卷發(fā),頭頂扎著寶藍發(fā)帶,發(fā)帶后面濃密卷曲的頭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深藍色的眼睛藏在長而翹的睫毛下,亮晶晶快樂地看著一屋子人。小姐的眼波流過秦峰又倒了回來停在了秦峰的身上,藍色星星一樣的眼睛望著秦峰,沖著秦峰大方地一笑露出珠貝一樣好看的牙齒。興許是因為年齡相仿,洋大班把這位小姐領(lǐng)到秦峰跟前介紹說她叫玉蟬是自己的獨生女兒。玉蟬中文極好,這一晚秦峰玉蟬兩個年輕人做伴說笑,玉蟬小姐性格活波,一晚上笑個不停還有說不完的話。
玉蟬在只收洋人的女子學(xué)校讀書,鋼琴彈得很好,油畫也畫得十分有模樣兒。女子學(xué)校管束很嚴,學(xué)生的一舉一動都按著老派貴族標準一絲不茍。玉蟬可能因為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對待功課中庸得很,在學(xué)校中規(guī)中矩應(yīng)付久了,一回家就只肯撒嬌貪玩恢復(fù)了這個年紀女孩兒該有的嬌憨模樣。自打Mom壽宴以后玉蟬就多了一個去處:秦峰的學(xué)校。玉蟬的衣服是最時髦的,綢的、緞的、絲的自不必說,什么全毛花呢、細絨絲、印度麻這些只有大城市才有的高級泊來貨玉蟬都有,每次玉蟬探望秦峰,學(xué)校的神父嬤嬤對時髦漂亮的玉蟬都十分恭敬。也許是因為玉蟬時常探訪的緣故,神父嬤嬤們對秦峰也漸漸另眼相看,臉上的笑容和以往十分不同,是從眼睛里笑出來的,偶爾還會讓秦峰做一些只有洋學(xué)生才會負責(zé)的班級事務(wù)。只是以往和秦峰交好的華人同學(xué),慢慢地和秦峰生分起來,見著秦峰不再隨意說話卻多了幾分謙敬。秦峰雖然對往日交好同學(xué)的點點疏離有些介懷,但秦峰心里實在是舒服的他喜歡這種被稍微嫉妒和討好的感覺。
秦峰時刻都念著馨兒。馨兒的透明、馨兒的溫柔還有愛的熱情,與玉蟬進退有度的撒嬌不同。秦峰覺得只有和馨兒在一起才能讓他感到他是他自己。玉蟬讓自己感覺和普通人不一樣甚至是要走得更高,但這個秦峰一半是自己一半是洋行里下班后回到弄堂的父親。
玉蟬對秦峰的心秦峰是知道的,秦峰的父親也知道,秦買辦在洋大班面前愈發(fā)地謹小慎微,較之以往與同僚之間交際、處事更加謙遜禮讓。最后洋大班也知道了,大發(fā)雷霆不讓玉蟬再去找秦峰,還找了秦買辦大為呵斥了一番,大意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等等諸如此類。秦買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竟有此事,回去必定對犬子嚴加管教,決不讓犬子再存妄念。秦買辦回去后即刻打電話讓兒子回家,見到兒子,秦買辦說自此若玉蟬再去探訪不可再見,必要用各種不在的借口推搪,但務(wù)必偶爾地讓小姐看到他其實在,秦峰問及緣由,秦買辦說玉蟬是要做秦家媳婦的,但得要讓洋大班親自把女兒送來才行。秦峰立刻向父親稟明馨兒之事,說自己與馨兒情投意合,而且已有過冬后要取其為妻的約定,秦買辦死死地盯著兒子問:“你覺得你父親在這城里算幾等人?”秦峰說時下城里像父親這般體面的能和洋人說上話兒,還能辦成事兒的并不多,應(yīng)該算一等人吧。秦買辦大笑,說:“兒子,父親今日的體面全靠著洋人抬舉,洋人抬舉我,我就有臉,不抬舉我,我就什么都不是?!闭f罷起身在身側(cè)垂下兩手半弓著腰,不高不低地抬著頭,臉上擺出愉快和獻媚的笑模樣,對著秦峰說:“你要不要像父親這樣哈著腰過一輩子?你若娶了玉蟬你不僅得了洋大班在洋行的股權(quán),更重要的是你從此可以和洋人平起平坐!”說完抖了抖長衫襟站直身斜瞥了秦峰一眼出了房門,留下秦峰一個人在客廳發(fā)怔。大班夫人壽宴那天留聲機飄出的爵士樂和周圍夾著中文、英文吵雜的說話聲,混合著香水、雪茄、奶油的香氣十分具體地浮現(xiàn)在秦峰的眼前,他想如果玉蟬再也不去找他,神父嬤嬤們還會用眼睛對他笑么?還會讓他和洋同學(xué)一起做事么?那些平日交好的華人同學(xué)還會和以前一樣和他親親熱熱么?小宇看到哥哥一個人在廳里,咿咿呀呀地跑進來拽哥哥要玩,秦峰看著弟弟咬了咬牙對自己說:小宇的一輩子是要靠他的。
玉蟬再去找秦峰,幾次都說不在,最后一次玉蟬找不到秦峰正氣惱地往回走,卻見到秦峰在學(xué)校的湖邊一個人坐著出神。玉蟬跑過去半含著眼淚強作笑容問秦峰為何不見她,秦峰一言不發(fā),按父親教的樣子眼怔怔看著玉蟬任由玉蟬惱一句話也不接也不回答,玉蟬說累了看著秦峰一言不發(fā)的樣子半含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玉蟬回到家徑直躲進房里偷偷地哭,夫人進來問她什么事這般傷心,玉蟬抵不過夫人疼愛的詢問把女孩子的害羞放在一邊兒,把自己一腔的心思全都告訴了Mom。夫人沉思了片刻就想起了那晚一直陪著玉蟬的秦峰,是個清爽英俊的男孩子,性子沉穩(wěn)、教養(yǎng)也很好。夫人撫摸著玉蟬的后背望著玉蟬藍星星一樣的眼睛,問玉蟬有多喜歡他?玉蟬說眼里已經(jīng)放不下別的男子了,她不喜歡父親洋人朋友家的男孩,他們沒有一個及得上秦峰的沉穩(wěn)細心。夫人一面對玉蟬說先不要哭Mom要想一想,一面雷厲風(fēng)行地找來了丈夫手下的襄理,問了秦買辦的情況。襄理說秦買辦辦事可靠、果斷又忠心,最難得的是以今時今日在洋行的地位,還一樣對華人同僚謙遜有禮,是個有德行的人。襄理走后,夫人心里已經(jīng)決定要這個秦家的孩子做女婿。晚上夫人和洋大班說要讓秦峰做上門女婿的事,洋大班當(dāng)然不允,夫人見說服不了丈夫只能先擱下。后來玉蟬又去找過秦峰幾次,秦峰依然推說不在。玉蟬知道他在,接下來玉蟬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漸漸人就脫了形。夫人急了和洋大班說自己就是中國人,洋大班要是看不起中國人她就帶著女兒回上海!洋大班把玉蟬這個獨生女兒看得如珠如寶,如今看著女兒近乎形銷骨立心里早就軟了,太太這么一說他再不愿意也只能作罷。次日秦買辦被叫到大班辦公室,洋大班一見秦買辦進門就起身迎上來,握著秦買辦的手說:“米斯特秦,我們一起共事那么久你是我最信任的同事,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些年沒你我哪有那么輕松,明天開始你升任襄理,新的辦公室下個禮拜一準備好你就好搬進去了,以后,生意往來的事更要你多多出力才好?!闭f完走到酒柜前倒了兩杯白蘭地,端起一杯給秦買辦兩人熱烈地碰了碰杯,洋大班又親切地拿手摟著秦買辦的膊頭笑呵呵地說:“你別對貴公子太嚴厲了,其實我挺喜歡你家公子,下周禮拜天帶他來家里玩吧!”秦買辦連聲感謝,說禮拜天一定帶秦峰去府上拜訪。
一場大雪這個年就過去了,城里各處的店鋪陸續(xù)開了張。北方的仗打得不亦樂乎,小城在南邊因為城里洋人兩邊的斡旋,仗打到這里就繞開了,除了多了些難民和潰軍小城照樣過著平常的日子。秦峰和玉蟬的婚事定在了三月開春,兩家各自一頓好忙不用說,清源鎮(zhèn)卻沒那么太平。年前來了幾個北方軍閥的潰兵,過清源鎮(zhèn)的時候其中一個病的厲害,日升米鋪的劉老爺看他們可憐,讓他們在家吃住了三五日,走的時候還給了一些盤纏盼他們早日平安回家。這幾個潰軍走了沒幾天門房張老頭就病了,請了大夫吃了幾天的藥不見好沒幾天就死了,然后是三石的奶媽、再后來就是劉太太。輪到劉老爺病倒了,陸羽茶樓的吳老板日日來看望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長,劉老爺走了以后吳老板也病了,鎮(zhèn)上的人看這病如此兇險再不去日升米鋪買米,也不去陸羽茶樓喝茶了,大家說那是瘟疫。
吳老爺病倒后,馨兒日日照顧在爹爹身邊,沒有時間想秦峰什么時候來,也沒有時間想秦峰還記不記得她。劉老爺走后的兩個月吳老板終究沒能熬過一撒手也走了,吳閔氏自17歲嫁到吳家就沒離開過吳老爺,吳老板既沒有納妾也沒有因為她只有馨兒這個獨女而冷待她,吳老板走的那天,吳閔氏只一味地哭嚎,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之后就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一會兒在院子里吳老板常坐的竹椅子邊自言自語,一會兒笑一會兒拽著胸口的衣襟只是干嘔似的嚎,還是沒有眼淚。大夫看了只是搖頭對馨兒說夫人只要能哭出來便能好,看眼下這情形怕是不太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