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傍晚光景,熱烈的霾曀剎不住似的一齊涌過來,炊煙催著泥土的芬芳漫卷漫舒,嘒嘒不止的蜩鳴,很隨意的幾下霍閃,伙同山頭的燠沐氤氳著我的一段往事。我,什么也不是。
曠野上,不羈的風全在自由地奔,星零月落留下瑩涼在樹杈間揉,故人俱辭而此地獨我。東方未明,以夜未央。無縛的驥自塞北南馳直至心底的蘇杭,想煙雨不會迷蒙它的雙眸,來路反對著夢想,不忘過往,何失前方?
曠野上,曾經(jīng)的我也在天真地奔,我只是試著活,卻意外收獲寫意的生。適意久了,也變得安于現(xiàn)狀。風是無拘無束的,它可以跑很快;始越此山,孰匡一山放出一山攔;你的山頂,第是人家的地平,你的自喜、慶幸,山頂面前不值一提。
曠野上,呦呦鹿鳴,朝暾升,浮光伏,悠揚的不止笛韻,婉轉的不止疊嶂層巒,野蘋窸窣,隨著我左右前后,我速低地貼著地表,我穩(wěn)中地在風里歌吟,間或騰空扶搖直上九萬里,也會入土為安、安享曲鱔勤勞一世贈我的好些膏壤。光明蚤至,旭日甫出,功會成且功即成,如鯁在喉的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心甘的我一生在等。
枯葉落在身上,曠野傳統(tǒng)不尚溫室,甲骨亦未刻出傘字,雨雪霏霏,體無衣蔽,我心不濕。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山石碎身,何諐其為?補天斃日,見棄且逐;天命所歸,凡我何違?風說,在外奔波劬勞何畏?霜話,韶華正當痛傷何懼?我是夸父,生命本無意義,追日是我的使命,多謝日的血赤、橙黃、火紅給它添了些顏色,我的枯燥而惡心的追也便有了人情味。
小魚世代徜徉水中,可那水里誰人見有香花盛開?出淤泥而不染的世人單知芙蕖,誰人說小魚也一般的潔身自好?傳統(tǒng)不懂創(chuàng)新,一味守正不啻固步自封,大凡仲永不會自悲。我們生如夏花絢爛而不沾染世俗煙火氣,皆是質素本來。是歲月的風霜無情地為我們下了蘭因絮果的詛咒,開始美好,結局潦倒。是哲人的智慧為我們筑下一座座循環(huán)的圍城,外頭一心進去,進去只為出來。
細碎瑣事一針一線錯雜出生活,自謂亂中有序,早已忘了誰是哪個??偸钱敃r情迷,一個自己全不能抽身,總是當時意亂,千言萬語忖在心間干急。情,作為人,頂要緊,卻最不值得一提。真假何如,受用時勝過千萬金,無益時又誰人錯意?真假制定規(guī)則,規(guī)則束縛人人。真假不重要,關鍵在人。
太陽日行一善而行天路,尚銜初心否?初心其一成不變否?善變之心堪稱初心?
人生本無意義,追逐終日是夸父的使命。終日之于初心,寘稱度量,孰輕孰重?
人生常態(tài)是孤獨,“他人即是地獄”,我也是我的地獄。除了堅守初心的我,一切帶著面具的我和一切非我者皆是地獄。不能相信任何非我者,而要利用一切非我者,無利不為,性情義皆圖其利,為人不過是為己。
“生死都可以”,生不竊喜,死不畏懼。生則擇生之活法,死則擇死之過法。事未成則盡力全之,半瓶能力,焉求滿瓶成功?不必完美,但必完成。難舍親友,珍惜生活。泰山欲崩,泰然處之。生而向死,眾之所歸。
我是西緒福斯,我是原始社會的奴隸,我在操勞著不屬于我的幸福,我在編織我的蛛網(wǎng)——不過是脆弱到一觸即碎的夢。我行走在曠野上,孤身一個人。一個單身漢其實并不需要那么多物什,只是究竟我也忘卻這些都是幾時添的。我負著重行囊而前,成了橐駝。正當青春底我早就失去青春,恰便似活著底我早就死了。剌人臉生疼的清冷的風配合著什么東西在蛄蛹,直覺告訴我那是暗和黑。我閉上眼——我身上頂靠不住的玩意兒,跟昨日一樣只能聽見蟬在聒噪,驀地幾下雷鳴,我曉得天在催命,它慣常不容我多一刻歇息。走罷,“只要不回頭,就當是在前進了?!?p> 我走在曠野上,四周是疊嶂重巖。我只是在嗅著黑和暗而負重前行,至于緣何其行,行彼何方,或許曾經(jīng)牢記,今天大抵盡不能再憶。我是西緒福斯,只管推上去倒下來再推上去就是,我是奴隸,只知服從命令罷了。我要革命,革我自己的命,可我躺在床上懶怠動彈,好容易修訖的墳墓我只是安心等著死后葬進去,我情愿一了百了,可我又不很十分的甘心。
黎明前的我渴望一些起伏,我知道太陽必定東升,我耐受了一夜的冰冷孤寂,也看夠了反復的單調的黑,我想要同風忽上忽下,我愿化作一縷青煙,即便不能常駐人間也情愿。惡心的歲月無常人間不過是一方漚糞池,清純?nèi)绨撞穗y道就能逃脫“近墨者黑”的命運?我常常因為沒有生在海上而自悲,如若我是浪,單調的生活多少也能有些波濤的洶涌。我常常因為沒有生在海上而自喜,我想我的命運還經(jīng)不起波濤無情的翻滾。我拼盡全力筑就的繭房不想最終困住了我自己,當初只求安穩(wěn)的是我,一心要進去的是我,如今厭惡我這惡心的生活之不變的那個人仍舊是我。只有得到才想丟棄,動則欲靜,穩(wěn)則求變。
我就慢慢前行,最好是忘了我在前行,遺忘會治愈一切,怎樣都好,只消靜待遺忘。
我立在墳頭,身旁是后來昔日生意興隆的平橋飯店,即先前在乾隆年間給皇帝貢膳的林家宅院。只是不論更名叫平橋飯店也好,還是原先稱林家宅院,如今我們何其幸運,能夠生來見到它的破敗,不必親歷它斷壁殘垣的一段舊事。“蟬噪林逾靜”,此地獨我,靜與不靜都不很要緊的了。
我底下葬著一支毛筆,也可能是一本書,不知名姓,因為碑上無字。一個人來,最終還得是一個人去。人們看重的是本領,是誰都無所謂。人們只是一擁而上,對與錯從來只在人心。害了屈原、妙玉一樣的病,不能容其生存,歷史輪回證明這是天意。
我立在墳頭,風來風去,花開花落,罕有鳥兒佇枝啼叫,生靈不與為伍,我只能跟雨雪風霜跟斷壁殘垣跟我自己,曾經(jīng)的我,如今的我,且死的我,醉酒一回,亂敘一通?;蛟S我且死,或許我也該死了。
茅檐下,枝柯動搖阻我前路,或許,我撥開云霧,一拐彎,三兩步就碰到了曾今的自己。
我,是任何,我是那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