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排著三匹高頭大馬，見到門開，馬上三人皆翻身落下，紫衣打眼看去，果然不出意外，便是老車、郭將軍和那位孫小哥。
紫衣同青衣低聲講了兩句，青衣點點頭，上前施禮道：“三位請一齊進來吧，官府之案的詳情，不能落入閑人之耳，郭將軍和孫小哥，都請進院來敘?！?p> 老車將三匹馬也牽進了院子，自去喂料照看。
郭興抱拳還禮，孫小哥不再嚷嚷什么“萬事皆可公開”，反而一臉肅然，乖順地跟在郭將軍身后，亦步亦趨，進到院里。
赤衣和紫衣端出一張小桌，兩張木凳，放在廂房花窗對面。
褐衣從廚房里端出兩盤小菜，兩壺米酒，擱在小桌上，道：“遠來是客，吃點喝點吧?！?p> 郭興和孫小哥坐下來，各自倒了一盞酒，先對著雪衣敬了敬，然后一飲而盡。
雪衣問：“京城里，已得著邊塞的消息了吧？”
郭興點頭道：“門主布的好局。帥府和四方縣都來了信，就在青衣姑娘和赤衣姑娘離開的第二日，烽火臺即被點燃，燃火一刻后，霍帥派兵援救，黑水關(guān)便有外族突襲，卻正落入了霍帥的圈套。原本派出的兵士回軍夾擊，大破來犯之敵。我們動身回來那日，京城正接到報捷文書，滿朝喜慶，天子即刻頒下了恩旨?！?p> 孫小哥接口道：“這也罷了……但門主怎能事先算好，那位御史大人會誣賴霍帥隱瞞軍情？他是皇上近臣，深得信任，自述從邊關(guān)逃命而回，只為向皇上報訊。呀，幸得門主事先安排這位老車在京中斡旋，再加上我和郭將軍幫手，導(dǎo)致那位御史大人告狀時，滿朝竟無人肯信?！?p> “我爺爺更是倚老賣老，守著皇上，不肯讓他下旨，苦勸他再等等消息。果然，只緩得一日，霍帥便把那位御史大人的公子哥兒送到了京城，同時奏上捷報，一切真相大白?！?p> 雪衣見眾人眼睛都盯著自己，淺淺笑道：“此案說穿了，亦沒什么難破的。你們別急，我同你們細講：先說裝神弄鬼之事，我一聽便知，這是用了七巧棱鏡。七巧棱鏡，乃當年七巧郎巧奪天工之作，這世間再無第二塊同樣的寶物。制作七巧棱鏡的罕見水晶，與紫衣妹妹的薄透凸鏡本是同一塊，七巧郎將之一裂為二，大塊的打磨成七巧棱鏡，小塊的做成薄透凸鏡?！?p> “薄透凸鏡可用來放大視物，而七巧棱鏡可以用來投射身影。只要找準角度，對準光線，把一只人偶放在棱鏡這邊，另一邊便能將人偶的影子放大投射出去，憑空顯現(xiàn)，如真人般大小。若是不知關(guān)竅所在，看上去，分明就是個真人。”
“那一日，我聽得郭將軍細述縣衙堂上的情景，便知道，定是有人躲在了縣衙堂下的隱蔽處，用七巧棱鏡投射出人影，裝神弄鬼。這人只需要，略動一動棱鏡，投射出去的人影便可忽下忽上，而且縣衙的堂上，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p> “但是，棱鏡并不會發(fā)聲，郭將軍還說，聽到有鬼說話，如泣如訴，另外還有擂鼓山響。這就證明，當時，肯定是有人潛入了縣衙內(nèi)堂，躲在堂下眾人看不到的地方，湊近堂上擂鼓，并用假聲說話。郭將軍，你們當日在堂上，先聽到了鼓聲，自然會以為，這山響是從縣衙的堂外傳來。你們被吸引了注意力，再猛然見到鬼影，不知就里，一時被蒙蔽，只看堂上，便不會懷疑到是堂下藏了人。”
“我知曉這世上有七巧棱鏡，還知道，曉得這七巧棱鏡如何使用的人，除了我天衣門中人之外，世間應(yīng)該還有一個，而那人就在京城。師父在時，曾對我說起過孫太師，師父與孫太師頗熟，對他勸說皇上對江湖之事不要干涉過嚴的舉奏，亦頗是贊賞?！?p> “師父還對我說過，這位孫太師與國子監(jiān)博士陳乾禮大人，是知交好友，那一番舉奏，是他兩人一起商議好，再由孫太師上報的。陳大人沒見過我?guī)煾福厝宦爩O太師說起過天衣門。這些年來，我只著意江湖事，沒怎么關(guān)注朝堂。所以我不知道，陳大人竟去了邊塞當縣令。不過，我既得知此案里有陳大人，便猜測到，此案恐怕與京中的孫太師脫不了干系?！?p> “只是，我猜的這些事，不能讓你郭將軍去問。所以，那日我請將軍先去驛所歇息，而著青衣和赤衣趕去四方縣，直接詢問陳大人。當時我就已想到，裝神弄鬼的目的，必是為了要救另外那三個公子哥兒。”
“陳大人即肯馬上放人，必是已然想通，真兇絕不會提出歸葬骸骨的要求。但郭將軍對我說，從鬧鬼之后，陳大人就開始漫山遍野的搜山封路，若只是為了找那具骸骨，未免嫌夸張了些，我猜，應(yīng)該是要為了找其實沒有死的公子哥兒?！?p> “我料到陳大人已然起疑，便想替他補足手段。陳大人是文官，不曉軍事。而郭將軍只當有鬼，怕是未曾提醒過霍帥。為防疏漏，我派藍衣去黑水關(guān)面見霍帥，明著向他稟告，說我懷疑那位御史通敵?！?p> “我疑那御史已與外族勾結(jié)，想要無事點燃烽火臺，引得黑水關(guān)出兵，外族則伏一支奇兵在黑水關(guān)外，趁機偷襲。雖然不至于就此破關(guān)，但無論是外敵偷襲后全身而退，還是霍帥派去救援四方縣的兵將有失，都難逃被那位御史參劾，惹怒皇上，降罪于霍帥?！?p> “但我只是猜測，并無實據(jù)，難得霍帥盡信藍衣所說，并同意將計就計，布置好圈套，只待烽火臺無事點燃，便可一網(wǎng)打盡。此外，我還讓藍衣告訴霍帥，那外族軍隊來襲，若是被圍難逃，定會將質(zhì)子推出，也就是那位假稱被老虎吃了的公子哥兒?！?p> “我著藍衣勸說霍帥，若是已大破敵軍，則不必趕盡殺絕，倒可以接回質(zhì)子，放外族一條生路。而將質(zhì)子送回到皇上面前后，自會由質(zhì)子陳述真相，霍帥便再也不怕任何人誣賴?！?p> 孫小哥開口問道：“門主所猜俱中，但我還是想不通，門主怎能肯定御史的公子未死？我那三位兄弟，親口與我講過，真是親眼見到老虎叼走了他，絕無虛言，難道門主亦知那老虎的來歷？”
雪衣笑道：“被你言中了，我確是恰好知道。此前閉門兩年，我尚無身疾時，在江湖上四處游歷，偶爾碰到過一隊鞣羯族人，馴虎賣藝。我曾親眼見到，那只大老虎，吊晴白額，看著十分兇猛，卻絕不傷人。它能把人叼在嘴中，作勢嘶咬，實則那人半點傷痕也無。我猜，那隊鞣羯族人，終是回去了故鄉(xiāng)，而你那些兄弟們碰到的老虎，便應(yīng)該是這一只了?！?p> 孫小哥奇道：“世上竟有這樣的老虎？”
雪衣道：“江湖之大，無奇不有，你這個不知即當沒有的性子，真需改過。我既然猜到虎不傷人，則那位被虎叼走的公子哥兒，就必有嫌疑。陳大人日日搜山，不讓可疑人等隨便進出，便是也已猜到這位公子來意不善?！?p> “可陳大人只想到，那位公子佯裝出了意外，或許是想在百里野林里與外族奸細接頭，故此搜山徹查，想要找到有外族混入的蹤跡，即使一時查不到，也能阻止他與外族奸細會面逃走。經(jīng)青衣和赤衣前去提醒，陳大人才意識到，整件事里，烽火臺才是關(guān)鍵。”
郭將軍嘆道：“門主真是有如親見，與那個公子哥兒一道被送回來的，還有那位看守烽火臺的十夫長。此人竟是內(nèi)奸，專等著時候到了，便要點燃烽火臺，配合黑水關(guān)外的外敵偷襲。我一心相信有鬼，完全沒有考慮過烽火臺有失，是我有虧職守?！?p> 孫小哥點頭說道：“門主教的道理，我記住了。只是，我那個兄弟……呸，他不是我兄弟……他怎會聽他父親所言，做出這樣的事來？”
雪衣淡然道：“父有差遣，子何敢不為？他約你們幾位同去邊塞，明顯就是為了，要你們替他做目擊證人。他帶路去野林深處，便是故意被老虎叼走。另外那三位公子，嚇得失魂落魄，方向指不準，查不到他尸身的蹤跡，這件事便可生亂?！?p> “若是你們幾位，說不清楚事情經(jīng)過，無憑無據(jù)堅稱他被老虎吃了，必然都會被陳大人收押在邊塞縣城。你們?nèi)菢浯蟾畹墓痈鐑?，家人來鬧，陳大人必會被責(zé)為辦案不力。而京城那邊更會亂哄哄的，此時，若再碰上有外敵襲關(guān)，御史大人去皇上那里奏霍帥一本，時機真是再也合適不過?！?p> “只不過，你爺爺老成持重，聽聞你們要去四方縣，他知陳大人在那里當縣令，應(yīng)該是不愿意你去攪擾舊友，竟把你在臨行之前，給硬扣了下來。京城五虎里，少了你這個最喜歡莽撞惹事的，我猜那位御史大人定會扼腕。”
“可沒辦法，計劃已商量妥當，他只能讓他的兒子照舊行事。老虎叼走他的公子，是為了給外敵送去質(zhì)子，否則兩邊互不信任，縱然那位十夫長已叛變成內(nèi)奸，但最重要的誣告一環(huán)，還得要靠京中的御史大人，若無質(zhì)子在手，外敵何肯隨便出兵？”
“質(zhì)子被老虎擄走后，陳大人收押了三位公子哥兒，京城鬧出紛亂，本來都如御史的計劃而行……可是沒想到，你得知消息，竟偷逃去邊塞，鬧出來一樁鬼魂遺言之事。陳大人當即省悟，借你混鬧，放了那三位公子哥兒，于是，京城紛亂還未鬧大，便已平息。”
“只是，陳大人并沒想到，烽火臺才是真正的目標，青衣和赤衣去了后，他迅速領(lǐng)悟配合。只待霍帥那邊布置好，他便外緊內(nèi)松，留出漏洞，放外族的奸細混入，通知那個十夫長點燃了烽火臺。之后，他再攔截抓住外族奸細，則那個十夫長，自然更跑不掉了?！?p> 孫小哥一臉敬仰之色，對雪衣說道：“門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小生實在是佩服，佩服?！?p> 雪衣一笑，轉(zhuǎn)頭對郭興道：“此案已結(jié)，煩郭將軍回去轉(zhuǎn)稟霍帥，雖然來求托案子的是陳大人，但日后天衣門若有相詢之事，還望霍帥能不吝賜教?！?p> 郭興起身，拜謝道：“門主客氣了，霍帥已傳信給我，天衣門但有所問，霍帥座下，絕無一人皺眉不答?！?p> 雪衣還禮道：“如此甚好，那我就不多留將軍了?！?p> 郭興看了看孫小哥，見他仍然坐著不動，便道：“郭某與孫公子方向不同，就不等孫公子一道走了，請容郭某告辭?！?p> 老車把馬牽了過來，郭興與院中眾人作別，牽馬出院后，回身再施一禮，上馬絕塵而去。
雪衣待老車把院門重新關(guān)好，才對孫小哥說：“現(xiàn)在，我要問你問題了?！?p> 孫小哥緊張地坐直身子。
雪衣問：“那枚七巧棱鏡，現(xiàn)在何處？”
孫小哥咽咽口水，道：“放……放回去了。真的，我從邊塞回京后，被爺爺臭罵了一頓，當晚，我就放回宮中原處了。”
雪衣再問：“你怎會知道七巧棱鏡的用法？”
孫小哥說：“一年前，我與爺爺置辯，我爺爺是當世大儒，不語怪力亂神，對鬼魂之說斥之以鼻。我偏要說，明明有人親眼見過鬼，眼見為實。爺爺就對我說，眼見未必為實?！?p> “爺爺告訴我，江湖上，有一枚七巧棱鏡，可將人偶放大成真人大小的影子，略動一動，那影子便忽上忽下，狀如實在身形，被人看見，便會以為是親眼見到鬼。但其實，依舊還是裝神弄鬼。爺爺囑咐我，此事極秘，不可再告知給任何人。但我從此留了心，心想，即有這般寶物，總須找出來看看才好。”
雪衣思忖道：“你是太師嫡孫，必可在宮中伴讀。依你這亂闖亂撞的魯莽性子，難道是在宮中無意見著了？你怎么會認得七巧棱鏡的模樣呢？”
孫小哥說：“門主猜的不錯，我確是亂闖亂撞見到的，卻不是無意。幾個月前，有宮中太監(jiān)在傳言，說晚上曾見鬼影，我領(lǐng)有太子侍衛(wèi)之職，便去找大內(nèi)總管排班輪值，就希望晚上能親眼見到鬼?！?p> “忽有一晚，我真見到個實在的白色人影，憑空飄在樹上，當班兄弟們都沖了過去，我卻往投射影子的方向撲。結(jié)果，還是晚了一步，我沒抓到人，只看到地上擺著一枚七面泛光的棱鏡。”
“沒有人偶，自然也就沒了人影，兄弟們搜了半天找不到蹤跡，我因為想自己試試那枚棱鏡，就沒聲張，將棱鏡收起來，偷帶出宮?！睂O小哥說完這句話，臉色赧然，對于私自夾帶出宮的行為，明顯并不覺得理直氣壯。
雪衣繼續(xù)問：“這之后呢？”
孫小哥說：“我自己試了試，就知道那棱鏡果然十分好用?？晌艺也坏胶线m的由頭呈交上去，就暫時先自己揣著，連我爺爺都沒告訴。之后，就出了要去邊塞沒去成的事。再后來，我偷了爺爺寫好的信，跑去了邊塞，本是打算借我爺爺?shù)拿^，去請陳大人放了我那三個兄弟?？申惔笕瞬唤o我爺爺面子，我靈機一動，就想到用七巧棱鏡去唬他。”
雪衣問：“那你為什么要還回宮中呢？你還給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