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道:“赤衣妹妹,你跟著師父的時間并不短,只可惜當年師父教誨時,你年紀尚幼,怕是沒能領會。如今你已長大,我把師父曾說過的話,再跟你講一遍,可好?”
赤衣肅容施禮,道:“大姐請講?!?p> 合院眾人屏息無聲,連噙劍都專注凝神。
只聽見雪衣清朗的聲音道:“師父說,可憐天下女子,縱有同樣心智,也難得在這世上,如男兒一般施展。若是陷入深院后宅,仰人鼻息度日,則不免互相傾軋,更不知體諒別人處境,只顧滿足自己所欲,結果反徒增內心痛楚。而我們姐妹,既然都有機緣,各學所好,各有所專,各顯本領,將來若是各自能做各自喜歡的事,不必拘束壓抑,便最可令她慰懷。”
院里隱隱傳來低泣之聲。
雪衣續(xù)道:“師父的話,猶歷歷在耳,卻沒想到,五年多以前,她驟然離去。妹妹們遵我為門主,我其實心內惶惶。雖則七姐妹撐住了天衣無縫的招牌,三年間聲名日盛,我卻總思慮師父所言,忍不住查觀妹妹們言行舉止,暗猜妹妹們心中所想,擔憂會不會有違師父的期望……現在回想過去,是我錯了。”
青衣忍不住道:“不,大姐,是我們錯了。大姐心思細膩,記性絕佳,每每隨口說出一句話,其實就當時當地的場景而言,并沒猜錯什么。只是我們不愿意承認,反疑了大姐待我們之心,更兼黃衣姐姐走了之后,見大姐毫無惋惜之意,我們便也跟著離散……再沒想到,回來時,大姐已變成了這樣,我真是后悔,真的?!?p> 赤衣大聲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老追著舊事問。過去就過去了,大家都不要再提。如今我們七姐妹齊聚,再也不會象舊日那樣,明明都是在替對方著想,結果教訓卻是這般慘痛。我們姐妹,以后有話要說明白,而且再也不要猜疑對方之心。”
褐衣接口道:“赤衣說的好……不過,我還有幾句直言,大姐,我也挺后悔的。當年就只是因為,你從未夸過我一句做飯好吃,我便郁結于心,見到姐妹們紛紛離散,便以要回鄉(xiāng)報恩為由,也離你而去,我真是,不該這么做啊?!?p> 雪衣聽到此處,終于臉現詫異,問道:“褐衣妹妹,這話從何說起?我一向食少,但只要是你做的飯,我便忍不住每樣都要吃一口,生怕錯過你的美味,怎么能說,我從未夸過你做飯好吃?”
褐衣愕然,道:“?。看嗽?,我是頭次聽說,大姐,你以前什么時候說過我做飯好吃?”
雪衣難得的,迷胡了起來:“啊?難道,我竟從沒有說出口過?”
褐衣重重地說道:“沒有,沒有。我跟了師父八年,只比大姐你小兩歲。雖然我很喜歡做飯,可師父說我年齡小,總不肯讓我太費力,師父在時,我做的飯菜都很簡單。我一直很難過,沒來得及在師父面前,盡顯我的廚技,沒能讓師父,吃到我最拿手的菜式?!?p> “所以,師父離去后,我就格外在意大姐你的評價。雖然,自十歲起,我就在天衣小院主理廚房,可你們都有給我?guī)褪?,不顯我的能耐。師父在時,無論你們誰夸我做的飯好吃,我都只當是在客氣捧場,不能算數。師父離去后,那三年里,我日日用心,記著姐妹們各自的口味,費力做出好吃的飯菜,她們都邊吃邊贊,我卻再沒聽你說過一句夸獎我的話?!?p> 雪衣歉然頜首,道:“褐衣妹妹,我自詡能讀人心,其實卻不能自醫(yī),是我錯了。我真的很喜歡吃你做的飯,一直很喜歡,每樣菜我都很喜歡,都很好吃?!?p> 褐衣喜笑顏開,淚珠跟著掉了下來,道:“大姐你以后,要記得多說幾次啊……當然,須是你真覺得好吃時,才說啊?!?p> 雪衣鄭重點頭道:“一言為定?!?p> 噙劍忽然長嘆一聲,說:“雪衣妹妹,你運氣真好?!?p> 赤衣反唇相譏:“有你這么個惹事精堂姐,我大姐的運氣好在哪里?我大姐能有今天,全憑自己的真本事……啊,對了,拜你所賜,現下我大姐不能動了,這個賬要怎么算?”
噙劍想了想,道:“禍福無門,由人自招。我惹了禍事,已逃去外藩,又沒來求你天衣門幫忙。是雪衣妹妹亦關心我家的舊事,自己找上門去查,替我解了梁子。她因此受傷,當然要怪她學藝不精,憑什么怪我呢?”
合院一眾姐妹,盡皆大怒。
雪衣開口道:“罷了。今日揭開此事,我只是不想再瞞著妹妹們任何話。若是要接你的案子,則我與你之間的恩怨心結,須得讓妹妹們全都了解,方不至于日后再起誤會?!?p> “噙劍姐姐,過往恩怨,不必再提。我與你的賬,我也不會再算。但現在,并不是我自己在接你的案子,而是天衣門七姐妹同接你的案子。你要記住了,我們姐妹,無論是誰問你,都是天衣門在問你,你不得有絲毫妄言,亦不得有半點不敬。”
噙劍靜了一會兒,低語道:““天衣大娘若是當年先把我抱走,如今的天衣門大姐就會是我了……雪衣妹妹,你這二十年來,有人幫著有人護著,即或是誤會,也沒人記恨你……你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為什么會這么怨怪天衣大娘?”
雪衣淡淡道:“我想過。但我不認同你,你為人自私,心胸狹隘,就算師父當年先把你抱走,你也成不了如今的天衣門大姐。二十年前,你比我大一歲多,我只得百天,你竟然至今怨怪師父不先救你,要我說,這便是天意,合該當年,師父救不到你。”
噙劍的臉色漸轉陰冷,執(zhí)著長劍,說道:“我可不想聽你的教訓。直說吧,這案子你接是不接?別拿天衣門的規(guī)矩來唬弄我,事后我也不會理你們來問我什么問題。我曉得的,所謂違規(guī)就會沒命之類的恐嚇之語,那是江湖上的人害怕,一向只聞傳言,就會乖乖回答你們的問題。其實,從沒真見過,哪個不回答問題就真沒命的人?!?p> 青衣突然開口,語氣更加冷厲,森然道:“噙劍姐姐,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敢不敢做個試驗,等此案結了,你不回答我天衣門的問題試試?”
噙劍竟然沒敢回嘴。
雪衣問站在院里的妹妹們:“此案,接是不接?”
妹妹們齊齊道:“接!”
雪衣便對噙劍說:“你是事主,該當配合我天衣門查案?,F有一件事需你去辦,你說的那位高人,是個關鍵人物,你離開天衣門后,若是他再來見你,勞煩你請他前來一敘。”
噙劍一聽,便笑了起來,道:“妹子,不是我不想配合你。此事我真辦不到,那位高人才不會來見你呢,他說過,普天下,他見誰都不怕,就怕見你?!?p> “為什么?”雪衣不動聲色地問。
“不知道。”噙劍回答的很干脆,道:“我根本不知道這位高人在哪里,一直都是他主動來找我。若他肯來見你,何需我一次一次跑來這里討打……說實在的,若非是為了血脈之親,那位姐姐我壓根兒都不記得,干嘛要管這閑事?雪衣妹妹,你責我自私,實在是太過苛責。”
雪衣終是神情稍軟,道:“是。無論如何,你總算還記念血脈之親,在這一點上,我不如噙劍姐姐。”
紫衣叫道:“大姐,你又不忍心了,別呀……”
褐衣拉一拉她,搖了搖頭。
雪衣繼續(xù)對噙劍說:“若是那位高人再來見你,你傳一句話給他,就說八個字:燕子南來,擺茶上幾。我猜,他聽了這八個字,一定會來見我的。”
“燕子南來,擺茶上幾?這是什么意思?”噙劍疑惑地問。
雪衣不答,只抬手示意。
合院眾姐妹,立時向噙劍圍攏過去,赤衣嚷道:“行了,案子已問完,還歸舊時樣。惹事精,著打!”
噙劍怒叱一聲,劍光漫天飛起。院內登時打作一片,青、紫、赤、褐再加彩色身影攪擾在一起,另有一道藍色身影在上方守住了逃路。
百忙之中,噙劍急看了一眼廂房花窗,已是沉沉青黛色,聲息全無,想來雪衣,竟是連看都懶得再看。
無奈何,噙劍使出全力應付,卻總不得脫身,五位天衣門姐妹,雖不能布天衣陣困住她,但院內機關重重,她無法遁地而走,便找不到出路。
總算是,這五位都不打算真的傷她,只是倒轉劍身擊打她,噙劍內功不錯,除了有點痛,倒也還能承受。
打了一會兒,噙劍便覺得有些失力,不能戀戰(zhàn),猛然覷到個空兒,彩影如風,直刮進了院內廚房,院中的四姐妹都站住了腳,沒人去追,彼此看看,笑嘻嘻的。
藍衣已從房頂躍起,直落向廚房所通的后院外,轉瞬聽得一聲痛叫,接著便是藍衣的聲音,道:“惹事精,還敢第二回經這污水道逃跑?紫衣妹妹已在這出口,結了蛛紗陣,紗線所織,比蜘蛛網還要細,看是看不見的,但觸之粘身,且沖之不破,只需攔得你三息,你便在劫難逃……嘿嘿,我,就是你的劫?!?p> 褐衣在院內聽著,笑道:“藍衣妹妹終于能說出花兒來了?!?p> 院外噙劍的聲音恨道:“打也打了,抓也抓了,你待怎樣?”
藍衣道:“不怎么樣。大姐吩咐過,此番還是要放你走的,總不能你來求問案子,天衣門倒把事主給抓了不放,沒這個規(guī)矩。只是,須要讓你知道,我天衣門姐妹,就算不布天衣陣,若想抓你,一樣能有法子?!?p> “大姐說了,這一次,一定要給你個教訓,進了這天衣小院,除非是我們放你走,否則你就別想出去。這以后,要是還需你來,天衣門自會有人去找你。若是無需你來,你便不得靠近天衣小院。我警告你,下次你若再來惹事,讓我們抓到你,不管大姐怎么說,我都會取你性命。”
言罷,只聽得一陣窸窣之聲,顯然是藍衣在解開粘住噙劍的蛛紗。
驀地,傳來雙劍交擊聲響,緊接著是藍衣喝道:“你這人……真無可救藥!”
噙劍長笑,聲漸遠去,道:“不愧為天衣門的武功第一高手,這一劍,你都能接得住,厲害厲害,下次再來比過!”
院內姐妹都有些意外,剛想動,藍衣已躍回院內,擺手道:“沒事,沒事,大姐早已囑咐過我提防她,她想偷襲我,且沒這個機會呢?!?p> 青衣道:“此人氣量極小,至今恨我們師父不肯收她為徒,心里不平衡,估計還會來找我們的麻煩?!?p> 赤衣挽了個劍花,道:“行啊,來一次打她一次,我就當練手了。”
褐衣?lián)u搖頭,自回廚房去檢查情況。
紫衣回身看向廂房,輕道:“大姐終是接了這案子,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眾姐妹皆默默。
接下來的幾日,雪衣卻說,眾位妹妹都辛苦了,此案暫不用急,且等等看,噙劍什么時候能把要傳的話傳到。
雪衣還讓褐衣多做些好吃的,犒勞大家,連雪衣自己,也挑最合口味的菜式,添吃了多半碗飯。
褐衣高興地忙個不停,不亦樂乎。
天衣小院照例接待已繡號牌的求問者,姐妹們的身影穿梭不停,仿佛全沒了前些時日的緊張氣氛。
黃衣和老車卻一直未歸,不過,現在眾姐妹似乎都已習慣不再追問,但見雪衣渾若無事,妹妹們便也順其自然,各忙各事。
這一日,青衣同褐衣去鄰縣轉了一圈兒,采買了一車東西回來,東西未及搬進來,褐衣就拉著青衣先奔進院子,青衣尚在關院門,褐衣已高聲叫道:“藍衣妹妹,你的如意郎君來啦,是被我的菜香引來的哦,你要怎么謝我?”
赤衣的紅影刷一下冒出來,都不知她之前在哪兒,箭一般直扎到褐衣身上,撞了褐衣一個趔趄??偹愫忠聵O擅穩(wěn)住,硬是頂住了赤衣,嗔道:“你這暴急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改改?”
赤衣不理,管自嚷:“什么如意郎君?快說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