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偷眼向上瞧了瞧,繼續(xù)說道:“后來陛下靖了宮難,那女官得到恩赦,去罔極寺做了一名女尼。那和尚彼時還不是和尚,就趁著無人知曉,悄悄前去,與那女尼相會。在二十三年前,陛下還未登基時,他們兩人,竟然私生了一個女兒?!?p> 玄帝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雪衣再道:“但是,那個和尚,其實是個負心漢。他逃出宮去后,漸漸另有所愛。我?guī)煾改菚r,并不知道他的來歷,曾被他苦苦追求,也就心軟與他相處了一陣。生下女兒之后,那和尚便不再理會那女尼,那女尼氣苦,就威脅說,要找個機會,向陛下舉發(fā)他。他一怒之下,便搶先向陛下謊稱,是武氏大郎與女尼私通,兩人還生下了女兒,結果,導致陛下盛怒,將武氏一宗,滿門抄斬?!?p> 玄帝突然一拍御案,喝道:“胡說……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雪衣軟語說道:“陛下,這些舊時秘事,極難走漏消息,若不是那個和尚親口講給我聽,我又怎么能知道?”
玄帝的臉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會兒,他做了個手勢,金殿上的太監(jiān)和護衛(wèi),眨眼便撤了個干干凈凈。
玄帝站了起來,走到雪衣身邊,盯著她道:“你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全都給朕講清楚。若是讓朕聽到半句虛言,朕會叫人把你打成肉醬,然后扔出去喂狗?!?p> 雪衣勇敢地抬起頭,看著玄帝,道:“民女不敢。民女只求陛下明查,不再受奸人所騙,則民女的大仇得報,圣上亦得安穩(wěn)。江山穩(wěn)固,乃是百姓之福,民女更可得以平安度日,再也別無他求?!?p> 玄帝微微一笑,道:“你說的不錯。朕應許你,若是你說的,能讓朕相信,朕保你此生,平安度日?!?p> 雪衣垂首,徐徐奏道:“陛下容稟:民女是天衣大娘的徒兒,因我?guī)煾冈鴮δ呛蜕星嘌塾屑?,故此,很長時間里,民女也十分相信那個和尚。我?guī)煾覆∈藕?,大約過了三年多的時間,那和尚稱,有人想要民女去家中制衣,民女未起疑心,就跟著去了。可誰知到了那里,只說了幾句閑話,吃了一些點心,民女就暈了過去。醒來后,竟腰間麻痹,再也無法走動。后來雖經(jīng)醫(yī)家診治,性命無礙,但民女所中奇毒難以除盡,就此成了廢人?!?p> “這之后,那和尚來見民女,他坦然說,毒是他下的,他有解藥,若我肯聽從他的吩咐,他就能讓我重新走路。民女一心激憤,不愿意受他要脅,便開始留意那和尚的來歷,四處查探消息,沒過多久,民女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便也自己承認了?!?p> “那和尚親口告訴民女,說他本是忠帝的長子,當年假死逃出了宮去。他還對民女說,陛下其實,一早就知道他未死。但是,陛下心善,極重兄弟情誼,非但任由他在江湖上逍遙,還賜給了他一道金牌,許他自由進出宮禁?!?p> 玄帝咬著牙,哼道:“大膽!他竟連這金牌秘事都講出去了,真是辜負朕意……你繼續(xù)說。”
雪衣道:“是。那和尚還說,因為他的母親和姑姑亂政之事,陛下至為忌憚精明能干的女子,尤其是姓武的女子?!?p> 玄帝氣道:“顛倒黑白……你說你的?!?p> 雪衣說:“還要請陛下先行恕罪,民女轉(zhuǎn)述那和尚的話,或會讓陛下覺得不快,若是惹陛下動怒,便成了民女的罪過。”
玄帝道:“恕你無罪,你接著說?!?p> 雪衣續(xù)道:“謝陛下。那和尚對民女說,約莫二十前,圣皇有兩個侄孫在朝為官,陛下心存嫌隙,因那武氏二郎言語沖撞,就將兩兄弟都貶至了外地。彼時那和尚已對寺中女尼情淡,她一個人無法偷偷養(yǎng)育女兒。便因舊日在朝之時,她與武氏大郎亦有些交情,就將女兒托給大郎帶走,錄入戶冊,記為武家的女兒?!?p> “過了一年,那和尚回京與女尼決裂,想要把女兒帶走,交給我?guī)煾笓狃B(yǎng)。那女尼不肯,聲稱要趁貴妃來寺內(nèi)進香時陳情,舉發(fā)與他私通之事。那和尚怕失了陛下的圣眷,便先下手為強,向陛上謊報女尼與武氏大郎私通生女,還對陛下說,武氏一族重女不重男,就是想養(yǎng)出第二個厲害女子來,效法前朝圣皇,將來與陛下爭位?!?p> 玄帝盯著雪衣,緩緩道:“你此時所講的話,與當年他對我講過的話,竟是一絲不差,有如你在一旁親見。總不可能,你會猜的這么準吧?哼,這就證明了,這些話,的確只能是他親口告訴你的,你接著說?!?p> 雪衣道:“陛下圣明。那和尚說,陛下對他所講的話,一直很相信,故此,陛下于盛怒中下令,將武氏滿門抄斬。去傳密令的,就是和尚自己。他說,他本以為,可以搶在官兵去屠門之前,偷偷救走自己的女兒,卻不料,臨時出了些意外,他去遲了一步,他的女兒亦被官兵砍了頭。”
玄帝輕輕吁了口氣。
雪衣道:“那和尚從此,便恨上了陛下,他本來只想借陛下之手,縊殺那女尼,滅掉知情的武氏一族,并不真想害死自己的女兒。結果,卻未能如愿,他就存了復仇之心。一方面,他利用可以隨意出入宮禁的機會,在宮中散布流言,說有武氏女兒逃出,想要報復陛下。另一方面,他要我假扮成流言中的這個武氏女兒,借我?guī)煾傅拿^,伺機進宮,配合他行刺陛下?!?p> 玄帝仔細打量雪衣,道:“你要小心些說話……那和尚本來就可以自由進入宮禁,何須用你配合?”
雪衣俯首拜道:“請陛下恕罪。那和尚十分謹慎,只想籌謀萬全。他說,陛下乃不世出的英明之主,雖然對他很是寵信,但絕非毫無防備。所以,他自己不可能有機會動手。而我身子已廢,又是年輕女子,陛下或會疏忽,愿意單獨見我。那和尚,會趁陛下疏忽之機,突然出手行刺……比如,現(xiàn)在?!?p> 玄帝悚然一驚,急往后退,剛要張口喚人,卻忽然冷靜了下來。
他站定身子,四下看了看,視線停回到雪衣身上,眼光里,已滿是刮目相看之意:“你的這張嘴,還真是不能小覷啊。朕果然真的單獨見你,莫非,已中了那和尚的奸計?”
雪衣道:“陛下天命所歸,民女何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但民女與那和尚無法相斗,他已然把全部秘密都告訴民女,若是民女不肯答應他,當時便要立遭毒手。沒奈何,民女只得虛與委蛇,先答應下來。但是,那和尚本來算計的是,陛下絕無可能在第一次見民女時,就肯單獨與民女密談。他預備在今日之后,再入宮向陛下探查消息,從旁策應,勸陛下單獨召見民女。”
玄帝禁不住點頭,輕道:“的確象是他會做的事……”
雪衣推開軟墊,全身俯拜下去,道:“民女身受其害,縱然他以解藥為誘,民女亦不愿意為虎作倀。是以今日,民女冒死來見陛下,所說句句,皆是實言。而陛下天縱英睿,福運深厚,竟爾今日就肯單獨聽民女上奏,令得那和尚再無任何機會,實乃民女之幸,更是天下之幸,足見天道昭章,天理所在。陛下萬歲,萬萬歲!”
玄帝走回御案之后,坐了下去,沉思一會兒,道:“你說的很清楚。但是,你來求見我之前,對孫太師講過,只聽一面之辭,怕會養(yǎng)虎貽患……現(xiàn)下你之所言,亦是一面之辭,可有什么實證么?”
雪衣仍俯在地上,道:“陛下,雪衣的身傷系那和尚所害,這便是實證。陛下可著人前去福建善濟寺,尋一個叫普義的掃地老僧,一問便知。”
玄帝不再多問,喚人進來,將雪衣扶起,帶回大理寺繼續(xù)關押,特旨好生款待,不能讓雪衣覺得有任何不舒服之處,還要太醫(yī)院的醫(yī)正前去檢查雪衣的身傷。
隔過數(shù)日,忽有太監(jiān)前來傳旨,說雪衣舉發(fā)有功,敕令嘉獎,此生可不受官府管轄,由其自主謀生,平安度日,任何人不得騷擾。
這一道明晃晃的圣旨,從此后,便成了天衣小院的護身符。
朝野上下嘖嘖稱奇,孫若愚又去跟玄帝講了一番救命恩人的故事,玄帝應準他送雪衣回家。孫若愚拿著雞毛當令箭,去找了陶端平和藍爍帶兵護送,一路浩浩蕩蕩,竟擺出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式。
眾姐妹和老車盡皆大奇,誰也沒想到,雪衣獨自一人進了趟京城,竟然討得了這樣一份圣旨,看向雪衣的神情中,皆充滿著不可思議。
雪衣并沒有與大家細說經(jīng)過,只將圣旨存入了偏房,自去歇息。
之后,仿佛一場潑天風波就此平息,消彌于無形。
雪衣令赤衣開始重繡號牌,江湖上又傳開了天衣門繼續(xù)接案的消息,沒過多久,天衣小院外面的鄉(xiāng)野上,重新冒出了一頂頂帳篷,依舊是人頭涌涌。
倏忽間,過去了月余。
已入盛夏,這一日無案可問,傍晚時分,院外靜寂無人,突然來了一個戴著斗笠的和尚。他的僧衣芒鞋,顯得有些凌亂破舊,背后的藤篋也有些歪斜,整個人看上去,似乎疲于奔命了好一陣子。
老車從門縫里看見是他,當即打開了院門。
妹妹們都嚴陣以待,雪衣端坐在廂房花窗之前,窗紗清亮透明。
那和尚站在院外,提聲說道:“門主手段狠辣,我已成了圣上親令通輯的要犯。現(xiàn)下還能逃來此處,殊為不易,可否容我進院一敘?只是,須得門主親口答應我,說完話后,就要放我離開。”
雪衣道:“我知大師必要來此,已等候多日。我答應你,一定會放你離開,這天衣小院,本是你建造的,我就算要拿你,也絕不會借天衣小院之力?!?p> 那和尚點點頭,抬腳進院,走到院中便停了下來。
老車在他身后,將院門仔細關攏,執(zhí)著門拴,守在一側。
和尚問道:“你究竟同皇上說了些什么?他再不肯聽我說一句話,只嚴令宮禁,我若敢再出現(xiàn)在宮中,格殺勿論。還著大理寺廣撒海捕文書,將我的畫影傳遍天下,明旨不必活捉,可以先斬后奏。海捕文書上寫著,能提我人頭去報的,無論是官是匪,均賞千兩黃金。剎那之間,我便成了人人喊打之徒。”
“我雖然身體強健,但并不是武功高手,且已到了這把年紀,一路逃捕,險象環(huán)生。幸得我還算有幾分腦力,終于搶出機會,讓我逃到了這里。奇怪,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我是為了皇上著想,為了避免再次出現(xiàn)女子亂政,早早防患于未然?;噬显趺磿诼犃四愕囊环捄?,竟是對我殺之而后快?”
雪衣淡淡道:“大師怎么知道,我一定會回答你的問題?”
那和尚坦然回道:“因為我知道,你也還有問題,想要我回答。”
雪衣頜首,道:“大師果是明白人。即如此,我不妨直言,因為我同皇上講話時,說了一些只有皇上和大師才會知道的細節(jié),皇上自然便相信,這些細節(jié),都是大師你親口告訴我的……皇上還相信,另外有一些細節(jié),大師并沒有告訴我,為了防止大師再對我泄密,當然是,殺之才能放心。”
和尚思索著:“細節(jié)?難道,你竟能猜出我同皇上說過些什么話?”
雪衣頜首道:“該猜出來的,我都猜到了。不該猜出來的,我便故意說錯。我同皇上,講了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皇上不但信了,還在無意之中,對我的一些猜測,給出了答案?!?p> 和尚合十道:“愿聞其詳。門主若解我之惑,我必也解門主之惑?!?p> 雪衣款款道:“我猜到,大師必可自由出入宮禁,則皇上定是賜給了大師一塊特許的金牌。我亦猜到大師會去蠱惑皇上,說要提防武氏女子亂政,但我故意說,是皇上自己這樣想的,皇上當時便怒道,顛倒黑白……這自然是在答我猜對了。我還猜到,其實,真正對那位女官負心的,就是我朝當今的這位皇上。只不過,這一點,我當時是故意說錯了?!?p> 和尚震驚地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