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記得，觀音禪寺的后院中，有一片梅林，那位淡若疏梅的女子時常獨坐在梅林畔的小亭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桿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一襲青衫的她坐在欄桿上，梅花和欄桿都失去了顏色。
他笑著問，“蘇兒，王府內奇花異草無數，待你嫁過來，便可看盡世間繁花，你喜歡牡丹和芍藥嗎？”
蘇清蕪梨渦淺笑，卻搖了搖頭。
“那你一定會喜歡秋日的菊花，深紫流黃，凌霜傲雪?！?p> 蘇清蕪仍舊搖頭，“俶哥哥，我喜歡梅花，喜歡看梅花上的雪花?！?p> 梅花鐵骨冰心，凌寒而放，愈是冰雪加身，愈是暗香襲人......
一個倉皇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思緒，“殿下、殿下，救命啊，救命......快去救救王妃，有鬼！”
鬼？！
不久前大明宮貓妖作怪，如今......大吃一驚的李俶匆忙趕往崔妃的寢殿。
王府不是皇宮，崔氏的寢殿緊鄰著。
剛走進院子，李俶就見樂師和歌姬正從殿內驚叫著急奔而出，內侍宮人緊張地候在花園里，聞訊趕來的王府侍衛(wèi)正源源不斷地涌進院子。
頃刻間，前院已經站滿了人，侍衛(wèi)將崔妃居住的妍華殿圍得密不透風，強弓利矢，嚴陣以待，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殿內燈燭俱已熄滅，只聽得驚聲連連，“啊——啊——鬼啊——”
聲聲凄厲，李俶聽著亦是心驚，在侍衛(wèi)的擁簇下，飛快地掠到一扇半掩的花窗前，仔細向內觀望。
殿內光線幽暗，自花窗透入的月光，隨著殿中香爐騰起的煙氣，飄飄裊裊，勾勒出迷蒙卻依然華麗的家具陳設。
位于花廳最里側的沉香臥榻與紫檀雕花矮幾間，露出一張妝容艷美的臉，面色卻如死人般慘白，正是李俶的崔妃。
她蜷縮在角落里，全無平日驕橫跋扈的氣勢，鬢發(fā)散亂，今晚到訪的裴柔，虢國夫人的女兒，正瑟縮在她的身后，兩個人抖得篩糠一樣。
順著二人悚懼的目光，正前方不遠出的半空中，飄然懸著一道黑影。
那就是......鬼？
李俶微微蹙眉，迅速將殿內掃視一遍，那鬼封住了王妃的去路，要救人，只能從側面的窗口潛入。
只聽鬼忽而輕笑一聲，“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為人做盡虧心事，鬼不敲門心亦驚。你記住，蘇姑娘少了一根汗毛，我便要了你的命！”
殿外侍衛(wèi)拉弓引箭，只待李俶一聲令下，然而，聽到“蘇姑娘”三個字的李俶心念一動，擺了擺手，示意眾人按兵不動，不動聲色地立在窗外聆聽著。
只聽得崔妃立刻答道：“不是我害她住進怡寧宮的，都是姨媽安排的，你找我作甚？”
“那你今日跑去怡寧宮作甚？”那鬼冷笑，“別跟我說什么虢國夫人，羊國夫人，你們楊家同氣連枝，蘇清蕪受了什么委屈、吃了什么苦，我便一樣一樣讓你嘗個遍?！?p> 崔妃又驚又怕，嚶嚶哭出聲來，一偏頭，恰好瞧見隱于殿外的侍衛(wèi)刀戟劍影映在窗紗上，膽子又壯了起來，尖聲叱道：“你是誰？裝神弄鬼的，一定是那個妖女派來的，你已經被包圍了，若束手就擒，我饒你不死?！?p> 這不過是她的緩兵之計罷了，好女不吃眼前虧，只要能夠安然無恙，她定要活剮了他，還要告訴王爺，他心里的清純圣女跟其他男人勾三搭四......
那鬼低沉冷笑，笑聲里滿是譏諷，“我好害怕，您可是貴妃娘娘的外甥女，博陵崔氏正房所出，身份尊貴，想要弄死誰，如同捏死一只螞蟻......”
崔妃聽著甚是受用，張狂地挺起驕傲的胸脯，又補充道：“妖女出身卑賤，屢次冒犯于我，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一直沒有跟她計較，你定是聽了她的一面之辭，想替那個妖女出頭，她給你多少好處，我給你十倍、一百倍......”
那鬼似在思索，默了半晌，忽而道：“你覺得這香氣味如何？“
王府所用熏香，都是宮里按例配發(fā)。
風華殿用的愈發(fā)名貴，俱是圣人賞賜給貴妃，貴妃用不完送過來的，配料包括沉香、檀香、龍涎香等，香氣甜美旖旎，富貴大氣。
崔妃下意識地深吸了口氣，猝然驚覺鼻端縈繞著一抹淡淡的丁香氣息，府中沒有丁香，臘月寒冬，這丁香又從何處來？
那鬼懶懶地笑了笑，又問：“你可覺得全身發(fā)冷，小腹中隱隱作痛？”
崔妃心間一顫，凝眉感覺一下，“哪里，我現在好得很，不能再好了?！?p> 那鬼很是篤定地說，“先別忙著夸下?？?，你深吸口氣試試，記住，不要立刻呼出來......”
話音未落，只見崔妃忽然抽搐著想要站起來，卻腳下一絆，倒在地上，手捂小腹。
側頭看向鬼影時，臉上冷汗涔涔，面色唇色已是灰白一片，艱難地嘶聲道：“你......對我下毒？”
那鬼肆意輕笑，“不是毒，是蠱——聽命蠱?！?p> “聽命蠱？”
只見鬼影忽而一閃，轉瞬間，已立在崔妃面前，如同勝利者般，一雙閃亮的眸子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然后緩緩拉下黑巾面罩。
隱于殿側、自窗外望過來的李俶驟然怔住了。
自從這名女子走進他的世界，她的每一次出現總是那么出人意料。
裹在寬衣黑袍里的蘇清蕪，似明亮寶珠，又似灰暗危崖上綻放的雪蓮，生生將世間一切浮華俗艷壓得光彩全無，自慚形穢。
伏在蘇清蕪腳邊的崔妃再次被雷得幾乎要昏死過去，過了片刻，方才緩緩道：“妖女......果然是你，你竟然私自離開宮禁，那可是欺君之罪......”
還沒等她的話說完，已被蘇清蕪打斷，“貴妃娘娘的外甥女，廣平郡王妃，清蕪出身卑賤，一條賤命，不勞您貴人掛心，您難道不應該好好問問我，聽命蠱是什么？”
崔妃已被折騰得心膽俱裂，深吸口氣，很聽話地顫聲問：“那、那是什么？”
“聽命者，顧名思義，服下此蠱的人，必須聽從主人的吩咐指令。若不聽令行事，抑或者主人若有不測，蠱毒立即發(fā)作，屆時，七竅流血，腹穿肚爛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