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銀州。
冷風(fēng)如刀,以千里雪原為砧板,視萬物為魚肉。
萬里飛雪,將賀蘭山、以及山腳下回紇軍駐地染作一片銀白。
寒風(fēng)呼嘯,風(fēng)中混合著男男女女悲慘的哭嚎聲,然而回紇主軍帳里燈火通明,正中央火盆上架著烤羊,羊肉“嗞嗞”作響,正散發(fā)出陣陣誘人的焦香。
在這風(fēng)雪之夜,回紇人正享受著美酒美食,相互炫耀著從唐人手中掠得的金銀財寶,個個笑逐顏開:“穿過賀蘭山就可以看到大草原了?!?p> “這次真是不枉此行,哈哈——”
有人手上揮舞著唐人雕琢精巧的赤金飾物,“這只鳳紋臂釧不錯吧,說不定還是皇宮里哪位公主娘娘佩戴過的,明日回到家,齊娜肯定高興成什么樣子。”
旁邊醉醺醺地補刀:“不知......你的吉娜見到將軍賞賜的漢女,還笑得出來否?”
擄來的漢女實在太多,姿色尋常的被打發(fā)跟其他漢人奴隸一同關(guān)押在山腳背風(fēng)處。
十月的銀州已經(jīng)下雪,天寒地凍,這些漢人奴隸跟隨大隊連日行軍,就靠著兩條腿,又吃不上飽飯,這樣下來,體弱的根本就承受不住,人口每日都要折損去數(shù)十人。
只有那些姿色不錯的女子,才稍受些優(yōu)待,每日能管個溫飽,晚上能有個棲身之所,在這風(fēng)雪之夜,被安置在距離營地不遠(yuǎn)的一個天然巖洞內(nèi)。
然而這些所謂的優(yōu)待,不過是以任人蹂躪為代價罷了。
軍士們每日的話題,無非就是哪個皮膚好,哪個身材苗條,哪個脾氣剛烈不好馴服,還有人提出女人跟馬一樣理論,眾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實踐一番......
唯有坐于首席的莫賀頓,低著頭,一杯一杯喝著悶酒。
他不時抬起頭,側(cè)耳聆聽,帳外的啼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漸而微弱,終于被風(fēng)雪吞沒。
莫賀頓沒說話,臉上也看不出喜樂,他抿了口酒,對于這個數(shù)月以來沒有什么分別的歡淫夜晚,并無半點期待,反而有些失望。
直至麾下前鋒穆查說起“有個女人甚是奇怪”時,他放下酒杯,抬起頭瞇眼問:“怎么個怪法?”
旁邊一個雙目放光,推了推穆查的肩膀:“老穆,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吹笛小美人?”
穆查站起身稟道:“將軍,那個小姑娘與眾不同,肯定對你胃口。其他女子就只知道哭哭啼啼,只有那個女孩子,年紀(jì)最小,卻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老四招呼我過去時,她正坐在洞口,面對漫天風(fēng)雪吹笛,奇怪的是,她來來去去就只吹同一首曲子。”
旁邊眾人愈發(fā)好奇,穆查豎著耳朵細(xì)聽,忽然“噓“了一聲,叱道:“你們別吵吵,快聽,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曲子,就是大唐皇宮里梨園的樂師都不及她?!?p> 眾人笑得更響了,“你個大老粗還懂小曲?”
“當(dāng)然,”穆查一面聽一面說,“她又開始吹了,我還知道這支曲子叫做《鷓鴣天》?!?p> 這回把悶坐一晚上的莫賀頓都給整笑了,“你還知道什么《鷓鴣天》?”
“當(dāng)然,”穆查憨笑著撓了撓頭,“在長安時,跟著將軍走遍了平康坊的歌坊酒肆,那些曲子我聽得耳朵都生繭了,你們?nèi)舨恍?,隨便再來一曲,漢人的小曲兒沒有我不知道的!”
莫賀頓不想跟他探討小曲,更想跟他討論女人。
雪已住,帳簾被風(fēng)拂起,今夜被選中的美貌女子魚貫而入。
歪斜著倚坐在豹皮褥子上的莫賀頓,微微抬眸。
只一眼,他便看出,走在最前面的便是那個傳說中的古怪少女。
她穿著件雪白衣衫,那抹白,比天地間的雪還要潔白純凈。
衣衫又輕又軟,那抹雪白盈盈飄入時,整個人仿佛云朵般飄散開來,又似曇花徐徐綻放,飄展花姿。
她梳著干凈利落的螺髻,周身無任何裝飾,只是在烏黑的發(fā)間插著一支有著梔子花瓣的白玉簪子。
極簡的發(fā)式,不凌亂、不張揚、整潔素凈,將姣好的面容、黑水晶般的眼睛,襯托得稚嫩干凈,謫仙般不容絲毫褻瀆。
莫賀頓定定凝望著她,微微失神,不覺間人已坐起。
這數(shù)月以來,回紇人上上下下見過、享用過的漢人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可從未有一張臉、一雙眼睛,令他只一眼便再也移不開,再也忘不了。
相較于那些由于恐懼抑或者饑寒交迫而蜷縮發(fā)抖的漢女,少女昂首玉立,淡泊從容,莫賀頓沉聲問道:“你不冷?”
少女手上握著白玉笛,四下看看,臉上泛起天真純凈的笑:“這里很暖和。”
莫賀頓又問:“你不怕?”
女孩淡淡看了他一眼,遂仰起頭,望向帳頂透氣孔外黑漆漆的夜空,此刻已是繁星滿天。
她眼睛的形狀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且黑。
好似谷底幽泉,明明隔絕塵世,清澈無塵,偏偏出于絕崖之下,深不見底,全無記憶中的靈動。
片刻后,她幽幽道:“其實我跟她們一樣,心里也很害怕,很絕望。我看著她們被人拖出去,很久以后,又好像牲口一樣渾身傷痕、衣不蔽體地回來,經(jīng)歷這些恥辱,無論誰都會害怕。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她們哭喊,她們求饒,她們甚至反抗想要逃走,可結(jié)果如何,她們就好像誤入狼窩的羔羊,哭泣與求饒換來的只是肆意的侮辱,反抗死得更快?,F(xiàn)在你問我怕不怕,就好像狼在關(guān)心待宰的羊,真好笑,我要說怕,你會放我走嗎?”
說著,眼底已有霧靄般的煙氣在堆積,“我已經(jīng)沒有家沒有親人了,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我經(jīng)常在想,人若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也許到那個時候,我就能見到他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生活在一起,這樣豈不是更好,既不畏死,我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說這席話的時候,軍帳內(nèi)已寂然無聲,那些酒足飯飽的軍將門一個個歪歪斜斜、橫七豎八,或倚坐或橫臥,已沉入醉鄉(xiāng)。
而她身后的女子們,一個個正低垂著頭用衣袖抹著眼淚,嚶嚶哭泣,好像要把這些時日所遭受的凌辱與委屈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想到自己的使命,莫賀頓心里沒來由地抽了一下,斂住心神,“你叫什么?”
少女低下頭,往軍帳內(nèi)環(huán)顧一遍,臉上表情清冽冷漠,好像那些曾經(jīng)騎在馬上揮舞彎刀不可一世的回紇騎兵都已是死人,而當(dāng)她望向縱飲一夜依然精神抖擻的莫賀頓時,目中閃過一縷迷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莫賀頓手邊的鶴嘴銀制酒壺上,唇角揚起一抹清清涼涼的笑意,“我叫逐月,月出皎兮的月。你呢?”
“逐月......人如其名,果然霞姿月韻。”
莫賀頓眼睛一瞬眨也不眨咋盯著阿月的臉,慢慢地道:“我姓賀蘭,名鈞霆,你可以叫我阿賀?!?p> “賀蘭鈞霆......”視線的盡頭,阿月微微皺眉,冷冷地道:“真是有趣,什么時候你們尊貴的藥葛羅家族也姓賀蘭了?”
“這是我的漢人名字?!?p> “虐殺漢人的人配不起這個名字?!?p> “你錯了,”莫賀頓沉聲道:“拯救大唐社稷的是我們回紇人,這些漢人奴隸不過是你們天子的謝禮罷了?!?p> “奴隸?”阿月眼底星子般的光彩倏然消失不見,唇角浮起幾分嘲諷的笑意,“你是回紇王子,當(dāng)今回紇可汗唯一健在的兄弟,而我只是我們皇帝隨口送出的奴隸,你我身份天差地別,高攀不起?!?p> 莫賀頓贊道:“中原果然人才輩出,小小年紀(jì)便有如此見識與風(fēng)骨——你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姑?!?p> 阿月的人已不露痕跡地蓮步輕移,來到莫賀頓桌案一側(cè),在靜靜凝望著莫賀頓片刻后,她勾了勾嘴角,自嘲道:“落地的鳳凰不如雞,現(xiàn)在我只是將軍的奴隸,能夠服侍將軍左右,茍活一世也就滿足了。”
雖僅是弱冠之年,自幼習(xí)武的莫賀頓,熊腰虎背宛若鐵塔,個頭也高出阿月許多。
莫賀頓一挑眉,“你不想死了?”
阿月仰起頭,凝眸望著莫賀頓,目中充滿著柔弱少女對強健男子渴慕的深情,柔聲道:“若有機(jī)會,無論是誰,都會想方設(shè)法地活下去?!?p> 莫賀頓抬手指向那些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圍簇一旁的漢女,“若能讓我滿意,你非但不會死,還能過上令她們艷羨的生活?!?p> 阿月眨巴著大眼睛,甜甜一笑,唇角變出極好看的弧度,白玉般的臉頰上多出一對兒深深的酒窩,迎著阿莫炙熱的目光,低語道:“敢問如何才能令大將軍滿意?”
阿月為莫賀頓斟了酒,竹葉青是皇家貢酒,倒入青瓷酒杯時,輕漾起綠玉般的波光。
她湊近深深吸了口氣,意味深長地道:“果然酒香沉郁,沁人心脾,還是大將軍識貨,只喝我們漢人的竹葉青?!?p> 莫賀頓起身,踱步來到穆查身邊。
穆查右手仍舊抓著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壺,身體伏在桌案上,張著嘴,鼾聲震天地呼呼大睡。
莫賀頓躬下身子,在穆查臉上重重拍了幾下。
可穆查依舊沉睡如同死豬一般,就連揣在懷里的寶貝金銀首飾也散落一地。
接著,莫賀頓從穆查掌中取過酒杯,放到鼻端嗅了嗅,微微一笑:“平日里他們把馬奶酒當(dāng)水喝,千杯不醉。今晚,若我也喝了這馬奶酒,興許比穆查睡得還沉,待到明日,王兄再次見到我時,我也會變成冷冰冰的尸體。阿月姑娘,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