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沉重,單薄的被子雖然緊貼身體,但依舊擋不住涼風嗖嗖的從壞了的窗子外灌進來。
錦華沒有睡意。
窗外雨停了下,下了又停。
寂靜的夜里,風聲、雨聲、夜歸人偶爾的咳嗽聲、腳步聲,在這樣的夜里一切聲音都變得清晰起來,這些聲音像是一條蠕動著的爬蟲,爬進了錦華的耳朵里。
她緊了緊被子,直勾勾的盯著黑漆漆的樓梯口,張嘴,一個賤字還沒發(fā)出音就忽然止住了。
她本想喊小青掌燈,但突然想起小青跟自己沒有瓜葛了,而小青也不在這里了,便住了嘴。
榮錦華打小怕黑,在榮家十八年的時間,有爹娘嬌慣,她晚上都是點著燈入睡。
前些日子,小青說點燈睡覺太費錢,況且他們也沒有什么錢可以費,小青就哄她熄了燈睡,這些天,她似乎是習慣了,可這種習慣是建立在小青所在的基礎上。
如今這小獨樓,孤零零的只有她在,所有關于黑夜的幻想都在這個黑洞洞的樓梯口活躍起來。
錦華腦子里飛快閃過一件件流傳在弄里的恐怖故事。繡花鞋、吊死的新娘、狐妖吃人,種種駭人聽聞的故事在她的幻想中,均在這個樓梯口重演。
突然,樓梯口傳來了咚的一聲巨響,她不由臉皮發(fā)緊,耳朵不受控制的豎了起來,她一雙手在被子里來回攪動的厲害,看的出來她很緊張。
那聲巨響之后,再無任何聲響傳來,她雖害怕,但仍有些好奇,當然還有一絲屬于少女的幻想,她期望忠君來看她,可自從榮家出了事后,忠君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面前,她似懂非懂忠君的意思,她知道忠君是在躲自己,但她仍舊希望忠君是愛著她的,他躲著她,大概是不愿她看著他更傷心,畢竟榮家未出事前,他們已經(jīng)在議親了。
“忠君?!彼l(fā)怯,低低的沖著樓梯口喊了一聲。
黑暗深處沒有絲毫動靜,她坐了起來,身子在被子里向前撐,眼巴巴沖著樓梯口瞧。
等了許久,樓梯口,全無聲響。
就在,她想要摸索著點盞燈時,樓梯口突爾又起了腳步聲!
腳步聲踢踏樓梯沉重,隱隱中夾雜有粗重的喘息,聽起來,來人是個男人。
那一刻,她喜不自勝,滿腹的歡喜,化做兩個字,歡歡喜喜的呼出口。
“忠君?”
腳步聲停止了。
來人不是忠君。
錦華登時心下忐忑,看見小青哥哥的那身軍裝時,她就應當明白自己應該主動將小青的賣身契交給他,而非同他講條件,那身軍服在這亂世意味著什么的,她早該明白,何況小青哥哥給的那店鋪也是塊肥肉。
上海灘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卻沒有幾個。
更何況她早不是榮家錦姐兒。
即便小青的哥哥不親自動手,這大上海里,一雙雙眼睛盯著崛起的新貴,就沖那身軍服,巴結他的人又豈會是少數(shù)?
錦華心底暗嘆一聲,絕望感鋪天蓋地,經(jīng)歷了這些世事,她只想要努力的活下去。
心思上頭,憋了好幾天眼淚的她,眼角緩緩滾落一點晶瑩,榮錦華是適合明艷的這個詞匯的,悲傷而又絕望的她并不好看。
淚眼朦朧的看著面前越來越近的黑影,錦華跪在了床板上。
“放了我,鋪子的房契我不要了,我還給你,只要你放了我!”她磕著頭,蓬亂著頭發(fā),有幾分發(fā)癲。
那黑影沒有什么表示,只是悶哼了一聲:“繃帶。”
錦華像是小雞啄米一樣急忙點頭,急切道:“有有有!”說著便急切切從床上跳了下來起來,打著赤腳踩在地板上,在床邊的柜子里的底層拉出個箱子。
這是她母親留下的,母親給她留了很多東西,珠寶古董什么的早被人搬光了,只有這個醫(yī)藥箱,是債主嫌破舊就留下的,可惜債主看走了眼,這醫(yī)藥箱有夾層,里面放著幾件頗為貴重的首飾,她給小青拿去當?shù)木褪沁@里面的一件,現(xiàn)在那些首飾都被她拿去當了,買了她現(xiàn)在住的房子和一些家用。
錦華開了箱子,箱子里面有許多金屬制的手術工具,還有稱有液體的褐色玻璃瓶子,棉紗和繃帶,錦華猜是母親早先學醫(yī)時用的醫(yī)具。那些東西碼的整整齊齊的放著。錦華從中抽出了一條繃帶,膽顫心驚的遞了過去。
走近了,錦華才看清,那黑影的確是個男人,只不過房間里過于昏暗,她看不清男人的臉。
男人見錦華走進,便毫不在意的撕開了自己上身的衣服,撕拉的聲音惹得錦華紅了臉,男人又讓錦華去拿藥酒,錦華索性將整個醫(yī)藥箱搬了過來。
男人的目光很銳利,即便是在黑夜中錦華都能看見男人眼中的光,但男人看她的目光里沒有情緒。
錦華想起了不知道是在哪個話本子上看到的話,書上說,有這種目光的人大多是殺手。
她縮了縮脖子,有些畏懼,看著箱子里的那些金屬刀具,動了心思。
有句話叫先下手為強。
想了想,她吞了口唾沫,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但察覺到異常不友好的目光,立馬回了神,果然,那人正一臉不悅的看著她。
錦華忙陪著笑,而那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肩膀,示意錦華按住他肩膀,錦華走過去按住了他,隨即被一陣血腥味沖昏了腦袋,那人的肩膀血淋淋一片,一處傷口正冒著血,看的出他中了槍子。
“幫我取出子彈?!蹦侨苏f。
錦華沉默了,此刻她正猶豫不定,這個人受著傷,自己殺了他豈不是...可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正受著傷,自己又怎么可以趁人之危。可他又是那些貪婪之人來奪取自己性命的殺手,他要殺了她,如果自己救了他豈不是加快自己的滅亡?
在錦華的十幾年的認知里,無論怎樣的事情,她都有著自己的原則和不可占據(jù)的底線,這種原則一定層面上是主流的道德,比如說殺人和傷害他人都是不允許的,錦華堅信寬恕和關懷。這種思想深受教會學校和儒學的影響,同時也是家庭教育的結果。她母親是早年留學西洋的新派人世,父親則是一名儒商。
“幫我取出子彈。”男人又重復了一遍,錦華看著男人的傷口,咬牙。之后從床底摸出了還有這大半瓶的白地蘭,灌了兩口,噴到了男人的傷口上,她原本有些得意的想要看到男人痛苦的表情,但那男人依然平靜無波,看了她一眼,很冷淡。
錦華打了個顫,強逐了腦海中的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專心幫男人處理傷口。
她用白地蘭擦洗了刀具和鑷子后,操著鑷子上去夾擠在男人肩膀肉里的子彈,白肉翻了一片,透著大片的紅,錦華小心的擴大了傷口,將子彈用鑷子夾著,顫悠悠的從男人身體內(nèi)夾了出來,之后,男人的傷口先是流了些污血,后來便有些不受控制的流血。
錦華站著,慌亂之中有些手足無措。只見男人從醫(yī)藥箱里拿了包藥倒在了傷口上,又扔給了她一些繃帶。錦華拿起繃帶,在男人撒了藥已經(jīng)止血的傷口包扎,纏纏繞繞了好久,最后不但將男人的肩膀包成了粽子,還打了個蹩腳的蝴蝶結。
男人仰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的示意她收拾東西。錦華用白地蘭將工具擦洗了一遍后放進了醫(yī)藥箱,之后將醫(yī)藥箱放回了遠處,將男人的衣服和擦拭污血的棉紗揉成一團扔到了房間的角落里。
“你還會殺我嗎?”干完這些后,錦華看著男人的眼睛咧著嘴強擠笑容問,她眼睛里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這種強烈的情緒襯得她原本就美麗的面容愈加嬌美,男人看著有些愣神。
男人還沒有開口,一道強烈的光束突然從窗戶外照射了進來,在墻上打了個影兒。
外面變得吵雜起來,男人猛地扭過了頭,從床上翻身跳起,走到了窗戶邊,側(cè)著身子向下張望,錦華也跟著走到了窗戶邊,看見樓下站著七八排穿著黑褂子,手里拿著火器和刀的人,那些人挨家挨戶的排查,像是在找什么人。
錦華下意識的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那一眼讓男人警惕起來,男人捂住了她的嘴,將她壓到了床上,錦華掙扎,卻依然被男人壓制的死死的,被男人壓倒的一瞬間,錦華很是慶幸,幸好自己沒有下歹手。
兩個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忽然聽到了中年大嬸罵罵咧咧的聲音,錦華聽得不大清,大致是說大半夜擾人清夢怎樣云云,聽那語氣,黑褂子中有不少是大嬸認識的人。之后,錦華猝不及防,那男人狠狠擰了下她的胳膊,疼的她喊了一聲,聲音嬌軟綿綿。
樓下又響起了大嬸的罵罵咧咧,說是辦事情也不關好窗子,這一次錦華聽得分明,臉滾燙起來,又羞又惱,暗地瞪了男人一眼。
此事就此翻過。樓下的黑大褂們也無趣聽大嬸謾罵,便離開去別處搜查了,很快,巷子里又恢復了寂靜。
錦華等了許久,見外面徹底沒有了動靜就推開了捂著自己嘴巴的那只手,當然她沒忘記此人是來勾自個的魂奪自個的命的,下手不大重。
這一夜,過得艱難。
錦華還醒著的時候男人沒有走,當她睡醒時,已是日上桿頭,屋子里早不見男人的身影,甚至她記著,那人丟在角落里的那團衣物,也沒了身影。若不是地上殘余未清理的點點血跡,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場夢,想著,錦華連忙摸出荷包翻看,鋪子的房契和兩塊銀元都還在。
對于昨夜的男人她有些理不清頭緒,她先前猜想是小青哥哥派來的人,但看昨晚上的勢頭,又不大像。
那些事暫時不提了,當下錦華明白自己的麻煩又來了,她在窗戶邊,看見了小青的哥哥,依然是那身軍裝,站在樓下的黑色轎車旁沖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