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娶了旁人
是夜,侍寢的牌子送到了林梔予的臨華殿。
皇帝許久不曾駕臨,夏春滿臉喜色,卻在瞧見林梔予空洞望著窗外飛雪的眼神后,收斂了笑意。
關(guān)上窗,夏春低聲道:“娘娘,您隨奴婢去稍作梳洗吧?!?p> 林梔予未動,巴掌大的臉上浮著一層病態(tài)的慘白。
思及近來的禁足令,夏春囁嚅著勸道:“娘娘,您與陛下是年少夫妻,相知相守多年,您為陛下付出那么多,陛下都看在眼里,如此夫妻情深,哪有什么隔夜仇?”
“陛下萬人之上,為人君者,自古以來后宮都不可能只有一人,娘娘您不該……只要陛下心里有您,假以時日您養(yǎng)好身子,定能和陛下回到從前的。”
“您依舊是陛下最在意的人,什么婉貴妃、趙貴人都不及您萬分之一?!?p> 林梔予抬眸,卻并未能望進(jìn)夏春的眼。
夏春的慌亂閃躲,林梔予從前看不懂,今日聽完謝意婉的一席話,她卻是全都明白了。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蕭玹愛的人不是她,只有她一人一直蒙在鼓里。
不多時。
“陛下駕到——”
太監(jiān)的唱腔方歇,殿門打開,一襲玄袍身姿頎長的男人踏步而來。
林梔予聽著熟悉的腳步聲,沒有回頭。
此人正是夏春口中,與她相知相守的夫君、大燁朝新帝——蕭玹。
“聽聞你身子不適,朕來看看?!?p> 不甚熱切的語調(diào)里,透著敷衍。
林梔予心口一刺。
從前,她只當(dāng)是自己身中蠱毒,身子一再消瘦,無法服侍他。
他日復(fù)一日強(qiáng)忍著不滿的欲求,致使夫妻間生了嫌隙。
蠱毒發(fā)作時,她常常疼得整夜睡不著,攪了他安眠,長此以往,他難免覺得煩累,哪怕他從不承認(rèn),日漸疏冷的態(tài)度也說明了一切。
他不再來她的臨華殿,不耐、爭吵、冷戰(zhàn)……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拼盡一切地想要好起來,忍著痛,縱使那腥苦的藥湯再令人作嘔,她也強(qiáng)忍著吞咽下去。
她想活著,傻傻期待著她與蕭玹能回到從前。
嫁給蕭玹之前,她曾與旁人有過婚約,卻慘遭退婚,嫁給蕭玹是意外。
名聲不好、不夠聰明……她怕蕭玹會嫌惡她,便竭盡全力討好他,一顆心全系在他身上。
酒中下毒,她替他喝。
刺客暗殺,她替他擋箭。
他周旋在各方勢力中,她便忍氣吞聲,看著他身邊多了一個又一個女人,身為正妻,她只能隱忍著她們的爭寵暗算。
他從不曾碰過她們,她也相信他的保證,此生他只愛她一人。
可今日,謝意婉告訴她,蕭玹一直在騙她。
害她染毒病重的罪魁禍?zhǔn)?,是她一直以來最愛的人?p> 林梔予有太多事想要問蕭玹。
和謝意婉一家聯(lián)合,奪了父兄兵權(quán),害死他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蒙騙逼迫阿姐,將阿姐囚禁是不是他做的?
他對她……是否從始至終都只是利用?
他是否從與她相識的那天起,就算計著想讓她死?
窒息紛亂的情緒尚未理清,耳邊又傳來了蕭玹低沉的嗓音。
“她來過了?!?p> 蕭玹口中的‘她’,指的是謝意婉。
宮中的大小事都瞞不過他,謝意婉堂而皇之闖進(jìn)臨華殿,他自是知道的。
夫妻多年,蕭玹的一些所思所想,也同樣瞞不過林梔予。
他如今來這并非為了探望,而是警告。
他竟也對謝意婉上了心。
林梔予自嘲一笑,回身動了動干澀的唇,“為何要迎她進(jìn)宮?”
若非謝意婉趾高氣揚(yáng)站到了她面前,她還不知被蕭玹禁足的這些時日,宮里發(fā)生了那么多大事。
不僅封了謝意婉為貴妃,便連那一直空懸的后位也有了人選。
蕭玹目光并未落在林梔予身上,“不為何,她這人頗有些意思。”
有意思?
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激起了林梔予的憤怒,“你忘了她從前是怎么待你的!你落魄時,她是最瞧不上你的!她辱你罵你,她險些害你斷腿,處處與你為敵,這些你都忘了嗎!”
“那又如何?!?p> 短短四個字,坐實了某些事。
到頭來,心疼在意的人只有她。
林梔予踉蹌后退半步,心痛間,突然覺得一切都沒了意義。
她強(qiáng)撐起一口氣道:“放了阿姐。”
蕭玹終于看向她,冷笑一聲,“謝意婉竟將這事也告訴了你,既如此,朕便不再瞞你了。”
“明日,是欽天監(jiān)測算的良辰吉日,宜納娶,朕將迎娶頌宜為后,大燁朝將迎來國母,永受嘉福?!?p> 林頌宜便是林梔予的阿姐。
此時此刻,林梔予只覺得無盡的深淵正朝她襲來。
他承認(rèn)了,是他囚禁了阿姐,害死了阿姐的夫君,君奪臣妻!
“蕭玹,我們和離吧?!?p> 蕭玹怔愣一瞬,隨即嗤笑,“和離?林梔予,朕是皇帝,只有皇后才配與朕談和離,你,還沒有這個資格。”
輕蔑譏諷像利箭刺進(jìn)林梔予胸口,她為他付出那么多,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相伴十載,卻只換得個‘不配’。
淚水無聲劃過臉頰,蕭玹緊蹙著眉,“你就那么想要那后位?”
“那該是我的?!?p> 蕭玹看似煩躁不已,“頌宜是你嫡姐,你姐妹二人分位誰高誰低又有什么分別?”
“可她不喜歡你!她嫁人了,她有夫君!”
“別跟朕提那個男人!”
忽而暴怒的吼聲迫使林梔予僵在原地,目之所及,是他收斂不住的嫉恨,眉宇間騰起的戾氣里,滿滿的都是瘋狂的愛意,像一頭被奪了心愛之物的野獸。
這是林梔予從未見過的。
她一直以為蕭玹是個性情內(nèi)斂的人,溫和有禮,唯有床榻上才可窺見他失控的一面。
可原來那根本算不上什么。
漫天雪片隨著敞開的殿門瘋狂涌入,蕭玹憤然離去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里。
“莫再耍手段,用毒發(fā)的借口誆騙朕過來,此事休再有第二回!”
翌日。
熱鬧盛大的號角聲如約而至,蕭玹到底還是娶了別人。
及至午時,一夜未睡的林梔予終于買通侍衛(wèi),逃出了臨華殿。
她想去見一見林頌宜,能救阿姐出宮的人,只有她。
阿姐是為了救她才被蕭玹設(shè)計囚禁的,她欠阿姐太多,無論如何,她都該還她。
卻不想行至半路,林梔予眼前忽然一黑,極致的痛意剎那間沖進(jìn)骨腔,一口烏血噴出。
是活人蠱發(fā)作了。
夏春驚慌失措,忙要去叫人,林梔予將人拉住,頭上的發(fā)簪強(qiáng)塞進(jìn)夏春的手。
簪子里藏著林梔予想對林頌宜說的話。
林梔予字字泣血哀求著,夏春不得已含淚應(yīng)下。
望著夏春忙亂跑遠(yuǎn)的背影,視線時而模糊,林梔予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日到了。
她本就打算用她一條命,來換取阿姐的自由,如今算是得償所愿。
夏春去了凌天殿向蕭玹求救,林梔予知道,那個傻丫頭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
然而癱臥在雪里許久,林梔予始終沒有等來蕭玹。
以夏春的腳程,這么久,兩個來回也夠了。
拖到現(xiàn)在,必是蕭玹不愿過來。
林梔予心下悲涼。
蕭玹他確實不必再來,他如愿娶到了心上人,皇權(quán)在握,大仇得報,如今的她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利用價值。
許是天太冷凍麻了身子,又許是回光返照,慢慢的,林梔予周身的痛意開始退去。
她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角樓,角樓下面,是讓人望而卻步的高聳城墻,她已故的父兄,都曾在那駐守。
恍惚間好像看到了父兄的影子,林梔予心里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或許,她有比被蠱毒活活吞噬更好的死法。
……
午時三刻已過,凌天殿門前積雪被鮮血染紅。
被杖責(zé)的是夏春,在她身邊,跪著城門校尉李勛。
此二人一前一后趕來,一個說林梔予毒發(fā)瀕死,哭喊求救,一個說林梔予獨身登上東角樓,恐有自戕之險。
兩人前言不搭后語,俱是威逼之辭,帝王勃然大怒。
杖責(zé)畢,夏春奄奄一息,口中吐著血沫不停呢喃,“娘娘,救娘娘……”
李勛見狀于心不忍,托太監(jiān)總管常善再度通傳,復(fù)又換得了帝王的怒斥。
——她想死便讓她去死!
帝王盛怒,太監(jiān)侍衛(w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趴了一地。
話雖如此,盞茶的功夫未過,殿門卻豁然敞開。
只見常善口中那政務(wù)繁忙的帝王闊步而出,玄色龍袍衣袂劃破風(fēng)雪。
帝王轎輦浩浩蕩蕩,去往東角樓的方向。
然行至半程,帝王忽而下令改道,倒不說有什么旁的要緊事,一行人只漫無目的在御花園里閑逛。
常善一向擅長揣摩圣意,心想帝王此舉,約莫是想借極寒風(fēng)雪磨磨林梔予的性子。
林梔予一而再犯下欺君之罪,以死相逼,只是吃些皮肉之苦已是蒙了天恩。
常善冷臉按下李勛的催促,默不作聲跟隨圣駕,直至漫天飛雪驟然變大,一名角樓守衛(wèi)摸爬著跪到圣駕前,喊聲凄厲惶恐。
“貴妃娘娘跳了,娘娘墜樓了——”
轎輦冷不丁晃動,天塌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