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旅

　　1989年9月至年底，方慈去“海上學(xué)府”教學(xué)，麥琪隨同前往，輪船從溫哥華出發(fā)一路向東，過了第一站日本，然后又?？苛伺_灣、香港和馬來西亞，第五站是印度，?？康臅r間最長，經(jīng)歷也最奇葩。從10月28日到11月1日，在馬德里停船上岸度過的5天時間讓麥琪終生難忘。

　　在航船每到一個?？康攸c之前，校方都要對全體師生員工進行“常識須知”普及教育，目的是想讓每個人在一個未知的國度里，盡可能在方方面面做到有備無患。到達印度的頭天晚上，照例又開全船大會，請有關(guān)人員把各種應(yīng)該注意的事項做了說明。校醫(yī)務(wù)室的女衛(wèi)生員警告大家，在印度不要從街邊小攤上買東西吃，要吃飯最好到五星級賓館之類的飯店，而且飯前一定要洗手；然后又根據(jù)往年的經(jīng)驗做出了預(yù)測：去德里參觀的人有80%會發(fā)生腹瀉現(xiàn)象。其中的15%會轉(zhuǎn)成慢性痢疾。他們還被告知，不要吃水果，吃的飯菜一定是熱的，不要吃奶制品，不要穿露腳趾的涼鞋，不要在動物園里逗老虎。最后，那位面容嬌好的衛(wèi)生員又重復(fù)強調(diào)了幾個“不要”，最后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叮囑大家：在印度最好“不要吃，不要喝，不要吸氣”。

　　郵局風(fēng)波

　　本來早已憋足了勁急等著上岸觀光的人中有的被這些“警世通言”嚇得不敢下船了?！俺ＷR須知”大會開過后，飯廳外面的走廊墻壁上立時貼滿了小廣告，把早已預(yù)購的去印度各個城市的旅游車票減價出售。停靠馬德里港后，船艙出口處的甲板上鋪了一大塊地毯，讓從岸上歸來的人們先把鞋底在地毯上蹭干凈然后再進入船艙的房間，以防把岸上的病菌帶上船來。這種謹(jǐn)小慎微的舉動在前面已?？窟^的四個口岸都沒有發(fā)生過，更加重了人們惶惶不安的心情。林教授一開始也堅持不下船，在麥琪的再三勸說下，才答應(yīng)與麥琪一起去郵局寄信。寄信是幾乎每個人在所到之處的必做之事，家里人接到從不同國家寄來的信件當(dāng)然是非常開心的。

　　上岸不吃不喝能夠做到，但怎樣才能做到“不呼吸”呢？麥琪認(rèn)為那是女衛(wèi)生員開的玩笑，但一看到林教授，才意識到這句話的確有實施的可能性，只是被她那副打扮逗得哈哈大笑。只見她戴了一只雪白的大口罩，把一張臉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跟著麥琪下了船。

　　還沒到印度就聽陳船員說，在印度寄信一定要格外小心，因為郵局里的人會貪污信封上已貼好的郵票，所以必須要堅持眼盯著郵局的工作人員在你面前把郵戳蓋到郵票上，才可能保證信的正常寄出。老陳還說，在印度，郵票貼到信封上都不一定意味著你的親友最終能收到信。麥琪聽得半信半疑，反正信已寫好，就只能賭一把了。

　　麥琪一行三人剛一下船，就陷入了重重的包圍圈之中。圍在船下的一群兒童一個個爭先恐后地伸著手向他們乞討，有的還嬉皮笑臉地伸手去抓麥琪的衣服和挎包。麥琪緊拽著方慈的胳膊，左擋右架拼命沖出了重圍，扭頭再去看林教授，只見她那瘦小的身軀被一群文明小叫花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麥琪正替她著急，忽見她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并奮力揮舞著胳膊，拼命殺出一條“血路”，喘著粗氣跟了上來，口罩歪到一邊掛在耳朵上。

　　緊走慢走，從船塢前那塊是非地轉(zhuǎn)上了大路，這才松了一口氣，但卻不知郵局的具體方位是在哪個方向。麥琪和方慈“跟著感覺走”，林教授落后了兩步，以常人的習(xí)慣向剛好走到身邊一位紳士模樣的行人打聽。只見她沒說上兩句話，便拔腿向麥琪跑過來，一直跑到跟前才停住腳，口罩上方露出的兩只眼睛透出驚魂未定的神色。麥琪問她怎么了，她說剛才那位風(fēng)度翩翩的紳士對她說，把你的信都交給我，我去幫你寄，嚇得林教授二話沒說撒腿就跑，把肩上的挎包也緊摟在胸前，好象怕有人會搶走。見她大熱的天捂著個煞白的口罩像只過街老鼠似的東躲西藏，真是又好笑又可憐，為了給家人寄封信，只好受這份洋罪了。

　　幸好郵局就在大路邊不遠(yuǎn)的地方，麥琪三人剛走到門口，臺階上坐著一個男人，約莫有四十來歲，見到他們便站起身來打招呼，并搶先走在他們前面，指點著讓他們進去，然后小跑步在前面“引路”。麥琪心想這個印度人這么熱情友好，難得哦。

　　麥琪先到一個窗口付款買郵票，里面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說總共要付150個盧比（合10美元）。麥琪拿出隨身帶著的計算器，算下來一共只需64.50個盧比。麥琪見那個老頭不誠實，便不愿從他那里買郵票，跑到另外一個窗口去買。里面是一個稍微年輕一點的男人，接過麥琪從窗口遞進去的幾封信和一百盧比后，只找給麥琪0.5盧比。麥琪堅持找他要，他才極不情愿地把那35個盧比遞了出來，但把已經(jīng)貼好郵票的信攥在他自己手里。麥琪和方慈又堅持要求他蓋上郵戳，眼巴巴地看著他恨恨地在每個信封上都打上了郵戳，才放心地走開。還沒走到大門，那個在門口自報奮勇給他們“引路”的男人追了上來，索要服務(wù)費，說給50個盧比就行了吧。麥琪三人被郵局里剛才那步步緊跟的“堅持斗爭”已攪得暈頭轉(zhuǎn)向，哪有心思與他啰嗦，理也沒理便逃出了門外，心里還一個勁地后悔沒有將那些蓋了郵戳的信親手仍進郵筒里?？涩F(xiàn)在說什么也不能再回頭進那個鬼郵局了，只能在心里禱告，愿上帝保佑讓麥琪的親友能收到印度來信。

　　觀光圣地

　　第二天，麥琪和方慈隨大隊人馬乘車去觀光馬德里市容。林教授沒去，說肚子疼（大概是吸進了太多的印度空氣），麥琪也沒有再強拉她。麥琪和二百來人分乘四輛租來的公共汽車，開到第一個觀光點，讓大家下車照相、買紀(jì)念品，自由活動20分鐘左右，再開車?yán)^續(xù)前行。老天不作美，剛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開始下雨，大多數(shù)人沒有帶雨具，麥琪也沒帶。車停在第二個景點前，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廟宇，不怕淋雨的跳下去拍照，麥琪見那滿地的污水合著爛泥的街面，堅決不肯下車，再好的景致也不想看。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參觀的都是些廟宇寺院，千篇一律，又沒有人解說，自己進去胡亂看看，少不了還得破費點錢，不是“朝圣”送給里面的老佛爺，就是送給外面緊追不舍的叫花子。

　　雨越下越大，不一會車頂開始漏水，車門也關(guān)不上了，車開起來真?zhèn)€叫做“風(fēng)雨交加”。好容易忍到最后一站，是博物館。這回是室內(nèi)參觀，麥琪和方慈踩著水洼沖進館內(nèi)。倒不是麥琪想進去參觀，實在是受不了車?yán)镌絹碓脚炫鹊挠曷?。館內(nèi)亦無甚值得一看的景致，正在閑極之處，忽然一個佩戴著工作證的博物館工作人員溜達過來，先是盯著麥琪胸前戴著的一個中國景泰藍(lán)胸針猛看，見麥琪不理睬他，便主動上前向麥琪索要，說他“很喜歡胸針”。麥琪覺得他這樣向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國人要東西很沒有骨氣，連最起碼的自尊心也沒有了，所以麥琪堅決不給他，并把臉扭到一邊，不去看他那一張嬉皮笑臉。等麥琪再把臉扭過來時，見他已經(jīng)又蹭到一個美國女學(xué)生跟前去了，不知在她身上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喜歡”的東西。

　　正午時分，麥琪他們乘車回船上吃午飯，方慈在船下見有一個擺攤的補鞋匠，午飯后稍事休息，便下船去補鞋。他的腳因過去在井下挖煤時受過傷，只能穿軟底鞋，能買到稱心如意的鞋很不容易。前兩年從上海的友誼商店里買到一雙黑皮鞋，鞋面尚好，鞋底上已經(jīng)磨出了一個洞。這是他最心愛的鞋，一直沒舍得丟，希望能補了再接著穿。于是，與補鞋匠討價還價，講好花三美元補好那個洞，兩天后在原處碰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麥琪和方慈隨團集體去距馬德里約60公里處的一個叫“馬哈巴利浦冉”的城市參觀。先去的是一個像莫高窟的地方，巖石上雕刻著各種神像?！榜R”市據(jù)說又叫做“七塔市”，石刻神像記載了7~9世紀(jì)時期佛教的傳說，同時該市是海軍軍事基地，也曾是印度的主要港口。第二個活動是參觀“坎姬浦冉”，路上開車開了一個半小時，到達目的地參觀的又是廟寺，午飯吃的是從船上帶來的盒飯，圍在車邊的一群大人小孩眼巴巴地圍在車邊，等著車上的人把吃不完的食物分送給他們，這場面讓人感到心寒齒冷。最后的參觀地是一個海濱，天氣十分炎熱，有的學(xué)生迫不及待地跳進海里游嬉，有的還準(zhǔn)備留下來過夜。麥琪在海灘上只買了幾條貝殼做的項鏈，方慈怕在外面吃本地的飯菜發(fā)生意外，與麥琪當(dāng)晚趕回船上。

　　最后印象

　　還有兩天的停留時間，麥琪不想再去參觀任何名勝或寺廟，又不想呆在船上，就去逛商店，坐上三輪車去城里的幾個商店轉(zhuǎn)進轉(zhuǎn)出。麥琪他們一條船上的幾百號人，每天都在這個不算太大的城市里逛蕩，走到哪里都能碰到“自己人”。印度的東西相對比較便宜，而且很具有民族特色，所以很能吸引外國游客。

　　在印度停留的最后一天終于來到了，當(dāng)夜十一點起錨前往埃及。這天上午九點是方慈與補鞋匠約好的取鞋時間，方慈提前十分鐘下船，卻不見那補鞋匠的人影，連他那個補鞋攤也拔了寨。等到下午四點還不見人，方慈有點急了，便向聚集在船下的一群本地人詢問。其中一個人說，我知道，便自報奮勇領(lǐng)了方慈直奔街心而去，三拐兩拐把方慈領(lǐng)進一個“皮鞋制造坊”，向方慈推銷起鞋來。方慈氣得火冒三丈，定睛再看那些陳列的鞋，都像是已經(jīng)穿過的舊鞋。方慈跑回船下，對仍聚集在那里的一群人中一位年長者說：“如果那個鞋匠不把鞋給我送來的話，我就要去報警了?！边€威脅說要把他們?nèi)繌倪@里清除出去，再別想在這里兜攬我們的生意。那老頭的英語比其他人稍好一點，對方慈說：“先生別生氣，你放心，在你們開船之前保證把鞋送到?！?p>　　到了晚餐時分，方慈和麥琪去餐廳吃飯，跟門口值班的教務(wù)長尼爾說了補鞋匠失約的故事。方慈說，雖然那老頭說得挺肯定，但對他的許諾并不抱任何幻想，看來皮鞋回歸故人的可能性不大。方慈解嘲地說，就算是把這雙鞋作為禮物送給印度了吧。

　　傍晚六點鐘，麥琪還在飯廳里坐著聊天，尼爾走進來對方慈說，皮鞋送來了。方慈疾步跑下去，見到那雙久違的皮鞋補得齊齊整整，與他先前在那個“皮鞋制造坊”里見到的鞋們沒有什么二般的不同，非常高興，便忘記了一整天的懊惱，不光如數(shù)付給工錢，還多加了一美元的小費。那補鞋匠不但不客氣地將錢如數(shù)攬進懷中，還得寸進尺，接過錢又找方慈要香煙，方慈不吸煙，哪里來的香煙可給，這才把他打發(fā)走了。方慈把鞋亮給尼爾看，眼睛里得意非凡，臉上光彩照人。尼爾笑著說，看來印度拒不接受你的饋贈品了。

　　離開印度的第二天晚上，船上舉辦了“訪后座談會”，這是自溫哥華出發(fā)后第一次組織這樣的活動，因為在印度的經(jīng)歷對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前所未有的震驚，教務(wù)長認(rèn)為有必要讓大家交流一下。座談會上發(fā)言的很多，連續(xù)進行了兩個晚上，有人講好，有人講壞，有正面印象的也有負(fù)面印象，還有人把印度與其他國家相比，聽起來頗有意思。雖然麥琪在郵局寄信的遭遇也是個迥然不同的故事，但麥琪不想公之于眾。

　　座談會的壓軸戲是教務(wù)長尼爾作的一首詩，簡直棒極了，把麥琪在印度看到、聽到、想到、感到的一切，都概括進去了。散會后，麥琪特意找到尼爾要來了那首詩，翻譯成漢語是這樣的：

　　“印度印象”后記

　　--尼爾作于1989年11月6日

　?。?）我希望能告訴那些

　　說自己在印度看到了美好和莊嚴(yán)的人

　　我是多么地嫉妒他們

　　因為我看到的只是

　　一片黑暗中的殘喘茍延

　　（2）我想告訴那些說自己在印度

　　只聞到了花香而沒有聞到臭氣的人

　　我是多么地嫉妒他們

　　因為我竟沒有如此的神力

　　去控制我的鼻孔

　?。?）我還想告訴那些說自己在窮極的人們身上

　　看到了自尊和驕傲的人

　　我是多么地羨慕他們

　　因為我始終沒有得到

　　這樣一個美好的機會

　?。?）但我確實看到過一位年邁的婦女

　　頭上戴著鮮花

　　臉上爬著蒼蠅

　　身上裹著破布

　　雙腳沾滿泥巴

　　眼里沒有一絲生氣——

　　這樣的人，我見到了許多許多

　　其中有一些頭上沒有戴花

　?。?）在一個村莊，我看到一群少年

　　他們的臉上帶著狂野的傻笑

　　圍著游客要求握手或擁抱

　　然后伸著手索要報酬

　　一個擁抱換三個盧比

　　（6）在一座神圣的廟宇里

　　意外地，我受到一位神圣的人的祝福

　　然后他用神圣的聲音告訴我

　　讓我把那瀆神的錢幣

　　放到那神圣的壇臺上

　　（7）在另一個廟宇前

　　我看到幾個孩子和一個男人

　　在那游客必經(jīng)之路的水洼中小便

　　我還看到一個身穿道袍的人

　　正蹲在稍遠(yuǎn)處的空地上拉屎

　　而我們進入這塊圣地時

　　連鞋也不準(zhǔn)穿

　　（8）是的，我在希爾頓賓館里吃過晚餐

　　是的，我在塔吉飯店里看過舞蹈

　　是的，我也曾看到塔吉瑪豪大殿的

　　富麗與堂皇

　　那些在印度度過美好時光的人們啊

　　請不要忘記那頭戴鮮花的老嫗

　　和那眾多人們眼神中的渺茫和無望

　?。?）請不要假裝沒有聞到那刺鼻的臭味

　　請不要無視那滿街的爛泥和牛糞

　　請不要粉飾那貧瘠如洗的社會——

　　用浪漫的辭藻來描繪可怕的現(xiàn)實

　　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和不恭

　?。?0）有人告訴我

　　不要去理睬那些叫花子

　　他們就會自然離你而去

　　但是我又被告知

　　對這里的貪官污吏

　　要舉白旗投降

　　因為他們不會銷聲匿跡

　?。?1）那些告訴我在印度

　　貪污是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的人

　　你能不能指給我看

　　哪一位公民對他每日看到的貪污行為

　　會感到驕傲？

　?。?2）那些人曾告訴我說

　　我們這些旅游者

　　是造成印度如此眾多的乞丐和無賴的至致因

　　你能不能回答我

　　作為一個寫信的人

　　我是不是應(yīng)對郵局職員的耍賴行為負(fù)責(zé)

　　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去責(zé)怪那些虔誠的信徒

　　是他們使道士變得如此貪得無厭？

　?。?3）說：“印度就是印度，我們無權(quán)指責(zé)或去改變”的那些人

　　你們是不是也可以說：“南非就是南非？”

　　或是說：“英國殖民地就是英國？”

　　或是說：“美國奴隸制就是美國？”

　?。?4）有人說，我們不應(yīng)該用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

　　去衡量或去要求別人

　　但又說，印度應(yīng)被置于最高的地位

　　因為她是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民主”的國度

　　請問：這個“最高地位”用的是

　　誰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

　　面對那些坐在污泥中或躺在地鐵口的人們

　　你能去對他們說：“你們真幸運啊

　　因為你們的子孫可以自由地去死”？

　?。?5）有人說，印度會被推薦為第三世界國家之首

　　請問：那個第三世界國家的人

　　會受到激勵而前來觀光馬德拉？

　　盡管我聽到過不止一次的頌揚

　　稱馬德拉為一個繁華昌盛的城邦

　?。?6）我聽說，當(dāng)希娃神睜開第三只眼

　　那便是印度的末日到來之時

　　為了印度

　　我希望希娃神永遠(yuǎn)也不要睜眼

　　但我著實想看到的是

　　印度

　　睜開你的雙眼

　　使勁看一看現(xiàn)存的貪污和敗落

　　你不必費盡心機要把印度建成

　　吸引各方游客的一個勝地

　　而是需要把它建成

　　能使自己的人民生存養(yǎng)息的一方國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