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葬禮】
外婆去世的時候,我正遠(yuǎn)在近兩千公里之外的蘭州上大學(xué)。她走的當(dāng)天,父親和母親并沒有打電話告知我,想著讓我先以學(xué)業(yè)為重。而且在看了前面【表演的幸福】那一小節(jié)的朋友知道,母親預(yù)見外婆已經(jīng)支撐不了多久,所以在那個暑假隔三差五讓我去看望外婆,給她送東西。在母親看來,這也許已經(jīng)彌補(bǔ)了外婆去世時我沒有參加葬禮的缺憾。
在我得知外婆已經(jīng)去世并且葬禮已經(jīng)舉行完,和世間做了最后的告別化為一抔塵土?xí)r,我驚愕得不知所措,并伴隨著些許難過。不過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不見。為了表達(dá)對外婆的愛意和敬意,那幾天我還特意穿上了黑色衣服黑色褲子來盡孝。
可我始終沒有迎來自己以為的悲傷。我以為,當(dāng)我得知撫養(yǎng)我長大的外婆去世時,我一定會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地泣鬼神,哭得聞?wù)邆穆犝咭哺錅I。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卷著無盡的回憶沖向我的胸口。我害怕被電話那頭的母親聽出來,只能匆匆掛斷電話。等掛了電話,我掩面顫栗,放聲大哭,想起那個顫顫巍巍牽著我手帶我去集市的外婆,想起在我小學(xué)每個寒暑假都會騎她的三輪車騎上一個多小時來我家接我過去的外婆,想起帶我去后院桃樹上摘桃子總把又大又甜的桃子先給我吃的外婆,想起母親來罵我打我時她總是用身體擋在我前面不讓母親碰到我的外婆,想起這所有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想起這個干癟瘦弱的人兒再也不會和我見面,我一定會哭上三天三夜,哭到眼睛腫瞎。我的輔導(dǎo)員會慌忙把我送去醫(yī)務(wù)室,然后悲痛地通知我父母:因為我太過重情重義,無法承受外婆去世的悲傷,所以不幸把眼睛哭瞎了!此等孝順百年難得一遇,定會感動天感動地,外婆在天之靈一定會有所慰藉!
可事實(shí)是,我在遙遠(yuǎn)的地方,聽到這個本該讓我難過得無法呼吸的消息時,雖然我大腦中閃回了很多與外婆相處的情節(jié),但距離卻大大削減了難過感。我使勁才擠出了幾滴淚。雖然有些許落寞感,但也絲毫不影響我正常上課、正常吃喝、正常拉撒。
我被自己的冷漠無情嚇了一跳,我想我一定是個冷血的動物。
在我工作后的第二年,外公又因意外去世。在趕去外公家之前,我又想起外婆去世時,我那冷漠的心態(tài),便讓我覺得后背發(fā)涼。我怕在外公的葬禮上,別人都哭成了淚人,只有我板著一張冷漠的臉,絲毫不為所動。于是所有親戚都紛紛私下議論我是個孽子:外公把她養(yǎng)大,她竟然一滴淚都沒有掉!心真狠!
為此,我決定一定要醞釀醞釀,到時候跟別人一樣嚎啕大哭,可千萬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如此冷血。
等到了外公家,看到曾經(jīng)外公蹲著編篾席的堂屋中央,放著兩枚板凳,板凳上放著一塊舊門板,門板上直挺挺躺著面色蒼白的外公,身上穿著白色的壽衣。我一看到外公仿佛熟睡的臉,眼淚竟不由自主往下落。而此刻,我以為會跟我一樣哭泣的其他親戚,都圍在外公沒有溫度的身體邊,講八卦的講八卦,熱情打招呼的打招呼,大笑的大笑,竟沒有一個人落淚,好像此刻堂屋中間沒有躺著外公一般。若不是經(jīng)歷過這樣奇怪不合邏輯的場景,我第一次看《請回答1988》德善和姐姐回奶奶家參加葬禮的戲,我一定會怒斥導(dǎo)演沒有生活常識。
雖然周圍充斥著各種嘈雜的聲音,唯獨(dú)沒有哭聲,但我一看到孤零零的外公一動不動躺在門板上,還是覺得難過。為了不讓大家看到我的眼淚,我便匆匆躲到樓上去。在樓上看到原來外公睡覺的床還在老位置,看到外公穿過的鞋子還凌亂地放在床邊,看到外公蓋了十幾年已經(jīng)破洞的被子,看到柜子上還放著外公外婆給我買的玩具落滿了灰塵,看到墻上還貼著我跟表哥一起貼的香煙盒,還留著我曾經(jīng)用眼珠筆畫的外公外婆簡筆畫,我便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真奇怪,之前母親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外婆的葬禮已經(jīng)辦好了,沒有親眼目睹葬禮,沒有親身經(jīng)歷置身現(xiàn)場,我竟沒有像今天這般洶涌的難過,我還一度懷疑我有情感缺失障礙。而今天,在外公的葬禮上,我完全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只要我一看到周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各個角落各個物件,只要我一看到外公那張再也不會有生機(jī)的臉,我便覺得悲傷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牢牢壓在我心上,把我的心壓破流出很多血,化作眼淚一連串一連串滴落在這個曾經(jīng)我長大的地方。
外公安靜地在堂屋躺了三天。這三天,讓他絲毫不得安寧。門口空地上道士唱著跳著,道士讓作為大女兒的母親哭著喊著父親的名字。母親一哭一喊,跪在后面的我又開始忍不住落淚,我的屁股撅得老高,腰彎得很低,雙手放在地上,頭深深埋在雙手里,一邊聽著母親一聲聲喊著“爸”“爸”,一邊偷偷落淚。等道士跳完,我們起身,剛才聽起來還悲痛欲絕的母親竟笑意盈盈:“哎呦,終于搞完這場了?!蹦赣H笑著讓我們脫下白色的孝服趕緊去打個盹兒。我們把紙糊的房子、車子、家具家電都燒給外公,還把外公穿過的衣褲、鞋子都付諸一炬。我看著熊熊烈火在空地上燃起,看著外公這輩子用過的大部分的東西都隨著火焰、隨著濃煙化為灰燼,覺得無盡的悲涼,又開始止不住掉大滴大滴的淚水。
等三天鬧騰完,最后要去火葬場的那個夜晚,我一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始終無法入眠。由于床都分給小孩子睡了,我躺在地鋪上,雖然地下鋪了一層棉被,但一晚上我都覺得寒意陣陣,雖然那個時候才僅僅十月,卻跟十二月一樣讓我感覺寒冷刺骨。
那天凌晨三點(diǎn)多,我們就穿上白色孝服,一支由外公照片打頭的隊伍就在黑夜中出發(fā)了。外公已經(jīng)被抬上了白色的面包車,我們坐后面那輛白色的大巴?;鹪釄鼍嚯x外公外婆村莊有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在高速上,我只要一看到開在我們前面、躺著外公的那輛面包車,我就開始落淚。眼淚像斷了線不受控制的木偶,軟趴趴掉落在悲傷的舞臺上。
哭著哭著,我又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個人在落淚。由于坐在最后一排,我可以觀察到大巴車?yán)锎蟛糠秩?,要不在閉目補(bǔ)覺,畢竟折騰了整整三天三夜,要不在淡漠地玩著手機(jī),要不就是小孩子好奇地不停問身邊的大人這是哪里那是哪里。我還發(fā)現(xiàn),因為大舅舅打牌輸?shù)镁鉄o法擔(dān)負(fù)起養(yǎng)育孩子的責(zé)任,算是真正由外公外婆撫養(yǎng)長大的表哥,竟也沒有落淚。我一邊哭一邊詫異地看著他們,又看看開在我們前面的面包車,又怕別人發(fā)現(xiàn)我哭成這個樣子,便用雙臂撐著前面的座位假裝睡覺,把頭埋進(jìn)手臂里偷偷抽泣。
等到了火葬場,在火葬場員工的指導(dǎo)下,我們跟外公做最后的告別儀式。外公躺在中間,我們一群人圍在他身邊。我的眼淚又忍不住往下掉。而我的母親還在和她的三個兄弟姐妹爭著吵著說等下誰去焚化爐那邊拿骨灰:“上次媽死了也是我,奶奶死的時候也是我去的。這次我真的不要去了,不想再看了。”母親對大舅舅和小舅舅說:“安康國康你倆去,你們是兒子,兒子給爸送最后一程?!毙【司藫u搖頭,用手緊張地擦了下嘴巴,干笑著說:“我才不去,我不要看這種場景,我要做噩夢的。你跟亞茹一起去,你倆是女兒,女兒跟爸爸親。”我阿姨比小舅舅更膽小,母親只能唉聲嘆氣連連搖頭:“看來又是我跟安康去?!?p> 其實(shí)我很想站出來跟母親說:“我去!”順便我還想發(fā)泄一下一直壓抑在我心中的困惑:“你們這些不孝子,外公死了,你們沒有一個人傷心,這幾天我從未見過你們掉一滴淚!這就算了,外公最后進(jìn)焚化爐,誰進(jìn)去就代表能跟他最后多呆一會兒時間,你們竟然沒有一個人愿意去!真虧外公把你們拉扯這么大!”但我始終沒有站出來,因為那時我已經(jīng)快哭成淚人了,別人都沒哭我卻一直在哭,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還覺得有些羞恥。于是我不停假裝困意揉搓眼睛來擦眼淚,不希望有任何人的目光移到我身上。而且我能想象要是我站出來說要陪外公去焚化爐,我母親即使不當(dāng)眾也會在我們回家后狠狠罵我:“你個小孩子懂什么!這種事大人來弄就好了!別給我們添亂!沒大沒小的!還沒到你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知道,由于某些顧忌或者她怕我受不了,才不同意讓我進(jìn)去的。
我們其他人被趕到火葬場的大廳里等著,等母親和大舅舅出來,外公已經(jīng)被裝進(jìn)了一個陶瓷罐里。我看著母親手里那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陶瓷罐,一想到活生生的外公竟然和我隔了一層陶瓷被裝在了這里,一想到曾經(jīng)在我生命中扮演了極其重要角色的外公竟然在這個罐子中劃上了人生的句號,我又開始落淚。而此刻母親竟然在問眾人她挑選的陶瓷罐好不好看,其他親戚都笑著說“不錯不錯,好看好看”。
我們回去的路上,還是坐了那輛大巴回去。母親和大舅舅一路上都在講述外公被推進(jìn)焚化爐的過程。由于外公體格健碩,而且又是因為意外突然去世,所以身體各方面都很硬朗,很難燒化,燒了足足半個多小時,甚至骨頭還沒有燒化,要用一個機(jī)器不停磨才能磨小磨碎一點(diǎn)。他們揣測要不是這場猝不及防的意外,按照外公的身體體格還能再活十五年都不成問題。又開始說隔壁那屋的小老太由于癌癥去世,死的時候整個人不到五十斤,所以十分鐘不到就燒好了,而且燒完一點(diǎn)骨頭都沒有。他們津津有味討論著說著笑著,母親甚至還比劃著外公沒燒化的骨頭有多大,仿佛在說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我真想跳起來捂住母親的嘴巴讓她趕緊閉嘴,讓她用心感受下懷里陶瓷罐的分量,那可是外公八十多歲的一生??!
等我們抱著陶瓷罐到了山上,墳?zāi)乖缇妥寧煾荡蜷_了,里面還躺著外婆的陶瓷罐。母親看看外婆的陶瓷罐,又看看外公的陶瓷罐,笑著說:“哎呦我挑的真好,看起來還是一對。其實(shí)媽的骨灰罐子長啥樣我早忘了,剛才給爸挑就是憑感覺挑的,想不到看起來還真是一對。你們這對冤家,活著的時候兩個人相互作對不是一對,現(xiàn)在給你們葬一起,骨灰罐也給你們挑一對,下輩子可一定要開開心心做一對好夫妻啊?!蹦赣H邊說邊把罐子放進(jìn)墳?zāi)?,又把外公的老年機(jī)、收音機(jī)都放進(jìn)去:“喏,下去了別忘記聽收音機(jī),有什么事要拜托我們就給我們打電話?!?p> 墳?zāi)购仙系臅r候,我又開始哭。外公的名字從紅色被描成黑色,我又開始哭。鞭炮聲音響起,我又開始哭。我們一行人從山上下來,我又開始哭。
我想我一定會難過三年五載,難過得茶飯不思,難過得日漸消瘦,難過得夜夜做夢。
可我又高估了我的難過。雖然我確實(shí)難過了好一會兒,但還沒過一個月,我便漸漸遺忘了那場讓我哭了無數(shù)次的葬禮,那場熱鬧又冷清的葬禮。很快,我對死亡的畏懼悲傷絲毫沒有影響我在王者峽谷中開語音大喊“殺了他殺了他”,我也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外公,也沒有難過得吃不下飯,更沒有始終沉浸在難過中。
我覺得我還是冷血的,可一想到葬禮上那些親人的表現(xiàn),我覺得我的血倒也沒有那么冷了。到現(xiàn)在,雖然我還是會時不時想起我的外公外婆,但已沒了悲傷,更多僅僅只是回憶,甚至更多只是去回憶他們的樣貌和聲音,回憶他們坐在床邊或者坐在椅子上安靜對我微笑的模樣,回憶他們說話時那熟悉的聲音和語調(diào)。
我沒有參加外婆的葬禮,對她的離開,由于距離的跨度竟讓我無法感到難以抑制的悲傷。我參加了外公的葬禮,我感受到了難以抑制的悲傷,可由于時間的跨度,竟讓我也漸漸遺忘了那股失去親人洶涌的痛楚。
在距離和時間跨度上,情感竟顯得如此渺小。唯有記憶,還留在最初的位置,仿佛他們從未離開過一樣。